德律風 三

我沒有想到,他會跟我說起這個。這算是怎麼一回事。七姥跟我們說過,按舊俗,自梳女不能在娘家百年歸老。有些自梳女名義上嫁給一個早已死去的男人,叫作「嫁鬼」或「嫁神主」,身後事才可以在男家辦理,由男家後人拜祭。有些名義上嫁給一個男人,一世不與丈夫接近,寧願給錢替丈夫「納妾」。死後靈牌放在夫家,不致「孤魂無主」,這叫「守清白」。

我們鎮沙頭鶴嶺有座冰玉堂,「文革」時候給毀過一次。後來重新修了,我上去看過。擺得密密麻麻的都是自梳女的靈位,有些上面還鑲著照片。不知道為什麼,看這些照片,都有些苦相。眼神也是清寡的,或許因為長久沒有為男人動過心了吧。

老了都沒有個靠。很可憐。

我心裡顫了一下,來了這城市四年,我似乎真的沒有對任何一個男人動過心。不是沒有男人,是沒有對男人動過心。或許這樣,對這份職業是好的。這麼多的男人,打過來,都是假意,也可能有一兩個是真情。可是,如果跟他們假戲真做,人也就苦死了。

我想起了上次偷偷和一個「線友」見面的情形,苦笑了一下。那時候剛剛來一年,心還沒有死。

說起來,翠姑婆比我幸福,為她的男人動過心,哪怕最後是個死。

小芸靠在沙發上睡著了。我走過去,給她身上蓋了件外套。這孩子,昨天跟她的小老鄉男朋友在台里大吵大鬧。上個月的業務記錄,又是台里最低的。練普通話有什麼用呢。她這火暴脾氣,是得改改了。我看著她的樣子,還是孩子氣得很。突然又有些羨慕她。年輕真好,脾氣都是真的。

小芸是接俞娜的班。俞娜做了半年,就嫁了人,嫁給一個煤氣公司的小主管。年紀卻不小,頂敗了一半了。俞娜走的時候,大家抱了哭成一團。俞娜後來又回來,抱著個剛滿月的小女孩,在她結婚半年後。她跟那男人分居了。歡姐說,不是不想收留她。可是這工作時間不穩定,怕苦了孩子。

要是,高中畢業那年,我嫁給那個賣蛤蜊的男人,現在也該有一兒一女了吧。舅母說我是讀書把腦殼讀壞了。現在想來,她好像是有一點對的。

我坐下來,點起一支煙。其實我很少抽煙,怕毀嗓子。嗓子是我們吃飯靠的東西。我的嗓子本來就不是很好,有點沙。可是,有個客人跟我說,我的聲音有味道,好像台灣的歌星蔡琴。

別人抽煙,是為了解乏。我抽煙,是因為睡不著。

這一天,丁小滿沒有來電話。

十一點三十分到十一點五十七分接到一個叫「歐文」的聽眾電話,約我見面,我好言好語打發他放了電話。一點五十八分到兩點五十九分接到一個王姓聽眾的電話,標準男中音,挺好聽,帶點磁性。他說要和我探討低地戰略導彈和洲際導彈基地的建設問題。這實在是有些難為我了,抱歉地請他掛了。其實,我是喜歡讀書人的,就是不大喜歡他們的迂勁兒。說起來,我弟明年就從技校畢業了,也算是個知識分子了吧。三點二十三分到三點三十分接到林姓小姐電話,湖南嶽陽人。她想委託聲訊台介紹男朋友。稱自己芳齡二十五歲,中專文化,財會畢業,一百六十二公分,月薪兩千元。

他一直沒有來電話。

他再來電話,是在兩天後。

當時,我就著冷水,在啃一個麵包。一邊啃,一邊拿起聽筒。我聽到他怯怯的聲音:阿瓊姐。

我心裡忽然漾起一陣暖。

我說,丁小滿,那天,真對不起。

他不說話,很久才說,是我不好,惹你生氣了。

我就笑了,我說,我不是氣你,是氣我自己的命。你知道么,我小時候,有人照周易卦過我的生辰八字,我這輩子註定勞苦,婚姻不利,刑子克女,六親少靠。

他有些急地打斷我,你別信這個,命都是能破掉的。

我在心裡笑了笑,又涼下來。這鄉下的男孩子,有一點純。他也許是真正關心我的。

我說,你呢,這兩天還好么?

他的聲音有些沮喪。俺給俺妹寄的信,給退回來了,說是地址不詳。俺還指望按這個地址給家裡寄錢呢。

我說,你在信里寫了些什麼,是重要的事么?

他想一想,也重要,也不重要。

我說,怎麼個重要法,能跟姐姐說說么?

他說,我念給你聽聽吧。我聽到那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卻安靜下來。我說,喂。

我聽到他那邊笑了,笑得有些憨。

我說,怎麼了?

他輕輕地說,姐姐,俺覺得有點不大得勁兒。為什麼有的話,寫得出,卻念不出來。

我說,是什麼話呢?

他說,俺看你們城裡人,寫信前都要加個「親愛的」。我也寫了一個,可是想要念出來,怎麼這麼羞人呢。

我有些憋不住笑了。

他說,那我還是不念了。

我說,你從後面念吧。

他說,嗯。小妹,哥來了這一個多月了,想娘也想你。不知道你們好不好。哥怪好的。哥找到工作了,一個人每天看六個電視。你想李艷家裡才一個電視,哥每天看六個。啥人要進哥工作的大樓,都要先進這電視才成。你說哥管不管?

你的書讀得咋樣了?快考高中了,要上縣中得鉚足了勁兒才成。你是咱家的女秀才。你還記得陳老師話不?咱村是要出大學生的。你上次跟俺說,班上的同學,有的報了技校,有的人要出去打工。你說,你也想出去看看。可是小妹,人得有大志向。哥就是因為上的學不夠,到城裡才知道有多難。學費的事,你別愁。有哥呢。娘年紀大了,眼神又不好。哥不在,你得多照顧娘。你上次問哥,在外頭闖出名堂了,還回不回來。咋個能不回來?咱鄉下人,最忌的就是忘本。哥不是跟你說好了,等有錢了,以後咱把後山緩坡的地承包下來,種上山楂。然後在村裡開工廠,做山楂糕,銷到省里去,銷到外國去。咱娘的手藝就給留下來了。

對了,咱家的農藥用完了。哥跟農業站的大李說好了。給咱留了兩罐,你去跟他領。還有麥種,別貪便宜跟趙建民買。聽人說,他那個有假。農業站的貴,可是有個靠。到底是政府的東西。還有,你跟娘說,針線盒子底下,壓了去年收夏糧時候打的白條。去跟何嬸問問,看鄉里今年有沒啥個說法。

你要是見到丫頭姐,跟她說,俺哥在城裡出息了。旁的都別說了。

聽到這裡,我心裡一動。

我問他,你不想你妹出來打工?

他說,俺妹要上大學的。

我說,你對你妹就那麼有信心?

他說,姐,俺也不知道。可是她留在家裡,俺放心。俺村裡出去的女子,要麼不回來。回來的,都變了。看啥啥不上,穿得都跟城裡人一樣。村東趙建民的姐姐,一回來,就給家裡蓋了三層樓,那叫風光。可是人家說,她是去城裡干那個的。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但還是問他,幹什麼?

他吞吞吐吐,終於說,就是,跟男人睡覺換錢的。

這時候,丁小滿突然聲音緊張起來。他說,姐,我明天再跟你說。

電話就斷了。

看到那男人的時候,他正彎下腰,從懷裡掏出一個報紙包。因為他戴了頂帽子,我瞅不見他的臉。他的身形,也是影影綽綽的,看不清高矮。這個監控器裡頭,是經理室後面的樓梯間。不常有人去的。除了防疫站的人來打葯,要不就是我們叫來的搬家公司,要運大貨物上去。

我撥了保安室的電話,沒有人聽。

我有點兒緊張了。看見那個人已經打開樓梯間的大門。俺思想不了太多,就跑出去。如果抄近路的話,從監控室到經理室,得要穿過整個演藝大廳,然後從包廂的長廊斜插過去。

演藝大廳這會兒正是人最多的時候,外面請來的演員正在台上反串表演。男不男女不女。底下就是一些男男女女,摟的摟抱的抱。舞池裡頭人多得像鍋里下的餃子,全是人味。俺只好閉著眼睛一個勁兒地往裡擠,突然有手在俺襠上摸了一把。一個女孩兒對我回頭笑一下,轉眼就不見了。好不容易到了包廂的走廊,已經一身大汗。這裡安靜了點兒。

我緊步走過去。突然,聽到房間裡頭,有女人大聲喊叫起來。然後是男人的笑聲和喘氣聲。女人也笑起來。我繃緊的心放下了,臉上有點發燒。

我從五樓下到了樓梯間,正和那個人對上眼。這人長了一雙很苦的眼睛,眼角是耷拉下來的。他看到我,愣一愣,手裡的報紙包緊了緊。我看到,地上有一兩個煙頭。

我說,你是什麼人?

他抬起眼睛,看著我說,你不要管,俺是來討公道的。你讓黃學慶出來,俺是幫俺整個建築隊的弟兄討公道的。

黃學慶是我們娛樂城的老闆。

志哥跟我們說過,老闆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也是城裡幾個大樓盤的承建商。我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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