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童 退潮

她是個懶人。

但似乎又不盡然。

或者說,她是個疏于思考的人。同時,她又是個勤勞的行動主義者。這一點,表現在她的墨守成規。

她住在港島,每次去羅湖。她總是先乘103號大巴,然後在紅墈轉東鐵。103的線路冗長,從港島區悠然地兜一個大圈子,然後在維多利亞公園才轉回了頭,向著北方慢慢挪動過來。很少有香港人會選擇這條線路,在時間的觀念上,他們沒有富裕的時候。這條線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圈套,是一把良弓上疲軟的弦。

而她堅持了下來,因為第一次,她就是這樣走的。後來東鐵線延長到了尖東。原本她可以改乘973,到尖東。但是她沒有興趣,還是把一個小時消耗在103上。她四十多歲了。她感到她和這輛大巴形成了某種相濡以沫的關係。她在車上看Road Show,覺得比在家裡沙發上看Star World更加舒適。大巴上的座椅,貼合著她的身體,也讓她感到安慰。

她在羅湖下了車,看著擠擠挨挨的人群,皺了眉頭。

在這時候,她看見了他。

他正在行竊。他從一個很臃腫的高個子的旅行包里拑出一隻皮夾,然後迅速地將包拉鏈拉上了。她一時呆了,目不轉睛地看。小偷這種動物,對她而言,和外星人沒有太多區別,被人議論了若干個世紀,到頭來還是在她的經驗之外的。

這時候,他回過頭來。他竟對她優雅地笑了,躊躇滿志的笑,似舞者的謝幕。他的笑是種懇請的默契。他的行為成為她和他之間的隱私,是一次意識上的苟且。他還是個孩子,孩子一樣的面孔。孩子一樣的頭髮,從腦門上耷拉下來。然而他的臉上,有一種成年男人的讓人迷惑的神情。她想起了Ken,Ken是他的大兒子,十七歲了。他的臉上也漸漸出現了她所不了解的神情。自從上次在他的抽屜里發現了一隻安全套,她忽然覺得Ken不屬於她了。Ken是她生的,曾經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和她的身體及生命貼合得這麼緊。然而,這隻安全套讓她明白,兒子放棄了她,用自己的方式和另外一個女人完成了另一種更緊也更愉快的貼合。一瞬間,前所未有的孤獨席捲了她。

她看著他,皮箱的把手在手心裡緊了緊。他卻又特意地與她對視了一下,不卑不亢地。這是惡作劇的一眼,讓她在忽然間慌亂了。她低下頭去,心裡想像著這對視間的險象環生。

當她終於勇敢地抬起眼睛,他卻不見了。到處是人,他淹沒在了裡面。

她在原地停頓了一會兒,覺得是自己將心中的餘悸誇大了。她說服自己,鎮靜下來,走進關口的商業城,乘了電梯奔彩蝶軒去。這也是循規蹈矩的一環,她每次來這裡都要做的。

這些年來,大約是經濟沒有以往景氣,香港人興起了北上深圳消費的熱潮,依據的是少花錢多辦事的原則。這商業城是應運而生,吃穿用度,桑拿按摩,架起了實實在在的一條龍,鐵定了心要為香港人民服務。

她來這裡,卻只是喝茶,她不像其他的師奶在這商業城裡淘冒牌的LV和PRADA。

這家彩蝶軒的蝦餃和豉油鳳爪,口味似乎比金鐘太古廣場的那家還要正。

她要去的地方在關外。

這是她投資經驗中的一個敗筆。她沒有生意人的經濟頭腦,卻有著生意人的熱心和衝動。

所以,當那個心懷叵測的房產經銷商將這幢地處邊遠的小別墅推薦給她,她是抱著感激的心情的。她在經銷商的長篇大論里只聽到兩個字,升值。

她並不知道,這幢別墅坐落於市外臭名昭著的工業區。不絕於耳的是鼎沸的機器運轉聲,空氣污染指數是正常值的七十倍。

她對騙局表現出了異於常人的理智態度。第一天看到這幢青灰色的小樓,她知道,她投資的錢被無情地絕育了。

她受到了親戚們的嘲笑。她冷笑了一下,對他們說,這幢別墅,我是買來給自己住的。

於是,她真的自己去住。每個月,千里迢迢地從港島坐車去深圳的關外,住上幾天,告訴別人房子沒有閑置。心裡也覺得多少挽回了一些損失,這種挽回的方式在她看來是集腋成裘的。這是她詩意的想法,她在私底下,總有些詩意,這一點她自己並不覺得。

她不乘計程車。她從來是收拾了一隻裝了換洗衣服的箱子,一路勞頓,然後在羅湖施施然地登上一輛去布吉的長途巴士。

等這輛巴士的多是民工﹑小打小鬧的生意客。她甫一出現,便成為焦點。她與這周遭的氣氛格格不入,在誰眼裡也是莫名其妙,成心叫人自慚形穢的。他們不知道她把這慣例的出行當作過節。一身名牌,不知收斂,變本加厲地雍容,為的是自己的心情好。

車來了,別人往上擠,她也擠。她放下萬方的儀態,擠得生猛。她將身體努力地一挺,人到底是進去了。可是,她的手提箱,卡在了後面的洶湧的人堆里,拔不出來。

她有些焦急了。這時候,卻看到箱子自己升騰起來。她疑心是幻覺,卻看到了托起箱子的一雙手,白皙修長的一雙手。再看,卻是一張臉,微笑地對著她。她心下一凜,是他。

他將箱子遞給了她,自己也擠上了車。

她渾身都緊張起來。他在她身後坐下了。

汽車啟動,猛然地顛簸了一下,她的心裡又是一沉。

所有的預感都是不祥的。

歷來,作為一個好奇的人,她從不肯放過沿途的風景。這座新興的發達城市,有著與香港不同的遼闊與坦蕩。她饒有興味地看,有些愛,也有些挑剔,用的是初為人母的眼光。

可是今天,她卻將脖子僵直著,身體像架紋絲不動的座鐘。

她知道,自己是怕了。她想,這一點絕不能給他看出來,於是,開始做作地東張西望。

終於,她望到了司機的後視鏡里去。先是看到了自己尷尬的神情,又看到身後的他。

他的下巴很尖,狐狸一樣俏麗的輪廓,些微的女性化。嘴唇是鮮嫩的淡紅色,線條卻很硬,嘴角耷拉下來。是,他垂著眼瞼,目光信馬由韁。他抬起頭來,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很大很深,是那種可以將人吸進去的眼睛。他是個好看的孩子,她想。

突然,她看到他的目光從後視鏡朝她逼視過來,那種來自雄性的漫不經心又刻意的光。她的窺視被發現了。

她心裡一動,卻不是怕。她又低下頭去。目光這樣的熟悉,可是,又好像隔了時空。

她的老公,死了四年了。

那是她這輩子的好時候。她還生長在那個江南的城市。因為長得好看,她被選到一家涉外酒店當服務員。

這座酒店也是這城市裡最高的建築,她服務的地方在酒店的頂層,是一個可以旋轉觀光的餐廳,叫旋宮。

她站在這城市的頂端,總覺得有些高處不勝寒,這與她善感的心卻是絲絲入扣。

她和她老公就是在旋宮裡認識的。其實,她對這些港客懷有成見,覺得他們是些不中不西的人。可是,有一次她給一個香港男人鋪開一條餐巾,男人卻捉住了她的手。倏然又鬆開了,抬起頭來用眼睛看她,用的就是這種漫不經心的眼神。

那時候,這男人的年紀不小了。頭頂有些謝,面相卻是精力旺盛的樣子。

男人開始給她送禮物,絲巾﹑手鏈,都是像她這樣的女孩眼中的稀罕物。終於有天是枚金戒。姐妹們都說她是要交上好運了。她卻表現出難得的從容大度,將這些禮物按規章交給了領導。領導促狹地一笑,將禮物還給她,讓她收好,說她要發達了,不要忘記一班水深火熱過的戰友。

她和男人終於上了床。男人繫上褲子,撫摸著她的身體,口氣誇張地說回去交接了這單生意就回來接她。她在心裡冷笑,將他的話當作苦戲裡的古老橋段。知道這會是個漫長無望的等待。

沒想到,她還沒來得及自怨自艾,兩個月後,就來到了香港。

她這輩子也太順理成章了。

想到這裡,她嘆了口氣。

巴士不緊不慢,欣欣然的。車上倒有一半人在打瞌睡。她側了臉望過去,到處是軒昂的樓。這城裡的繁華是速成的,沒有推陳出新的過程,而是新的將舊的在一夜之間席捲而去。

她想起到香港前的一個晚上,她就住在這座城裡。

男人來接她。在城中村的小旅社裡,他們默然地坐在一張骯髒的床上。那時候,這城裡到處是地基,到處是觸目驚心的「拆」字,半夜裡還聽得見轟隆隆的打樁的聲音。她真的感到怕,在心裡發著虛,覺得大限將至。因為怕,她要男人跟她做愛,做了一次,還是怕,就又做了一次。做完了,她躺在男人懷裡,看他漫不經心地對她笑,她想,她有些愛這男人了。

她細心地回味她男人的笑,心裡升起些甜膩的暖意。

她禁不住要看他。

她想自己總要做得自然些。她仰起頭,撩起了鬢髮,掃視車前的後視鏡,卻看到了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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