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 龍舟

於野的印象里,香港似乎沒有大片的海。維多利亞港口,在高處看是窄窄的一灣水。到了晚上,燈火闌珊了,船上和碼頭上星星點點的光,把海的輪廓勾勒出來。這時候,才漸漸有了些氣勢。

於野在海邊長大。那是真正的海,一望無際的。漲潮的時候,是驚濤拍岸,不受馴服的水,依著性情東奔西突。轟然的聲音,在人心裡發出壯闊的共鳴。

初到香港的時候,於野還是個小孩子,卻已經會在心裡營造失望的情緒。他對父親說,這海水,好像是在洗澡盆里的。安靜得讓人想去死。

父親很吃驚地聽著九歲的兒子說著悲觀的話。但是他無從對他解釋。

他們住在祖父的宅子里,等著祖父死。這是很殘酷的事情。於野和這個老人並沒有感情。老人拋棄了內地的妻兒,在香港另立門戶。一場車禍卻將他在香港的門戶滅絕了。他又成了孑然一人。這時候,他想到了於野的父親。這三十多年未見的兒子是老人唯一的法定繼承人。

祖父冷漠地看著於野,是施捨者的眼神。他卻看到孫子的表情比他更冷漠。

這裡的確是不如七年前了。

於野站在沙灘後的瓦礫堆上,這樣想。他已是個二十歲的年輕男人。說他年輕,甚至還穿著拔萃男校的校服。其實,他在港大已經讀到了第二個年頭。而他又確乎不是個孩子。他靜止地站著,瘦長的站姿里可以見到一種老成的東西。這老成又是經不起推敲的,二十年冷靜的成長,使他避免了很多的碰撞與打擊,他蒼白的臉,他的眼睛,他臉上淺淺的青春痘疤痕,都見得到未經打磨的稜角。這稜角表現出的不耐,是他這個年紀的。

是,不如七年前了。他想。

哪裡會有這麼多的人,七年前。

中三的時候,於野逃了一次課,在中環碼頭即興地上了一架渡輪,來到這裡。船航行到一半,水照例是死靜的。所以,海風大起來的時候,搖晃中,於野幾乎產生了錯覺,茫茫然感到遠處應該有一座棧橋,再就是紅頂白牆的德國人的建築,鱗次櫛比接成了一線。

沒有。那些都是家鄉的東西。但是,海浪卻是實在的。

靠岸了,香港的一座離島。

於野小心翼翼地走下船,看到沖著碼頭的是一座街市。有一些步伐閑散的人。店鋪也都開著,多的是賣海鮮的鋪頭。已經是黃昏的時候,水族箱里的活物都有些倦。人也是。一個肥胖的女人,倚著鐵柵欄門在烤生蚝。蚝熟了,發出「滋滋」的聲響,一面滲出了慘白的汁。女人沒看見似的,依舊烤下去。一條瀨尿蝦蹦出來。於野猶豫了一下,將蝦撿起來,扔進水族箱。蝦落入水裡的聲音很清爽,被女人聽到。女人眼神一凜,挺一下胸脯,對於野罵了一句骯髒的話,乾脆利落。於野一愣神,逃開了。

一路走過,都是近乎破敗的騎樓,上面有些大而無當的街招。灰撲撲的石板路,走在上面,忽然「撲哧」一聲響,濺起一些水。於野看一眼打濕的褲腳,有些沮喪。這時候看見一個穿著警服的人,騎著一輛電單車,很遲緩地開過來。打量一下他,說,後生仔,沒返學哦,屋企系邊啊 。他並不等於野答,又遲緩地開走了。於野望著他的背影,更為沮喪了。

路過一個鋪頭,黑洞洞的,招牌上寫著「源生記」。於野探一下頭,就見很年老的婆婆走出來,見是他,嘴裡發出「咄」的一聲,又走回去,將鋪頭裡的燈亮起來了。於野看到裡面,幽藍的燈光里,有一個顏色鮮艷的假人對他微笑。婆婆也對他由衷地笑,露出了黑紅色的牙床。向他招一招手,同時用手指撣了撣近旁的一件衣裳。這是一間壽衣店。

海灘,是在於野沮喪到極點的時候出現的。

於野很意外地看著這片海灘,在瀰漫煙火氣的漫長的街道盡頭出現。

這真是一片好海灘。於野想。

海灘寬闊平整,曲曲折折地蔓延到遠處礁岩的腳底下,略過了一些暗沉的影。乾淨的白沙,鬆軟細膩,在斜陽裡頭,染成了淺淺的金黃色,好像蛋撻的脆皮最邊緣的一圈的顏色,溫暖均勻。

於野將鞋子脫下來,舀上一些沙子,然後慢慢地傾倒。沙子流下來,在安靜的海和天的背景裡頭,發出簌簌的聲音。猶如沙漏,將時間一點一點地篩落,沒有任何打擾。風吹過來,這些沙終於改變了走向,遠遠地飄過去。一片貝殼落下來,隨即被更多的沙子掩埋。頭頂有一隻海鳥,斜刺下來,發出慘烈的叫聲,又飛走了。

於野在這海灘上坐著,一直坐到天際暗淡。潮漲起來,暗暗地涌動,迫近,海浪聲漸漸大了,直到他腳底下,於野看自己的鞋子乘著浪頭漂起來。在水中閃動了一下,消失不見。

七年,於野對這座離島的造訪,有如對朋友,需要一些私下﹑體己的交流。

他通常會避開一些場合,是有意識地擦肩而過。清明﹑一年一度的太平清醮 ﹑佛誕。通常都是隆重的,迎接各色生客與熟客。這離島,是香港人紀念傳統的軟肋。後來回歸了,這裡又變成了駐港部隊的水上跳傘表演基地。每年的國慶,又是一場熱鬧。

海灘是紛繁的,然後又靜寂下來。這時分,才是給知交的。靜寂的時候就屬於於野了。他一個人坐在這靜寂里,看潮頭起落,水靜風停。

但是,人還是多起來。當於野在一個星期二的早晨,看見混著泡沫的海浪將一隻易拉罐推到了腳邊,不禁皺了皺眉頭。觀光客,旅行團,在非節假日不斷地遭遇。當他們在海灘上出現的時候,歡天喜地的聲音摻在海風裡吹過來。政府又將海灘開放,帆板與賽艇,在海面上輕浮地划出弧線。

他終於決定,選擇晚上來。這島上喧騰的體溫,徹底沉頓。穿過燈光閃爍的街市,火黃的一片。在這火黃將盡的時候,就是一片密實的黑了。

這一天,於野站在沙灘後面的瓦礫堆上,遙遙地望過去。看見涌動的人頭,無奈地抖一抖腿。端午這天來,實在是計畫外的事情。父親將那女人接回家裡了。若是她老實地待在醫院裡安胎,於野是不會出門的。

端午,在這座城市,或許是個蕭條的節日。這裡的人,對春夏之交素無好感,悶熱陰濕的天氣,可以在空氣中抓出水來。端午前後,吃粽子,間或會想起屈原這個人。而到了農曆五月初五這一天,平凡人家,通常是輕描淡寫地過去。

所以,於野看見海灘在黃昏的時候,竟然繽紛成了一片,實在出於意表。遠處有些招展的旗幟。有些響亮的吶喊。望得見穿著不同顏色背心的男人扛著龍舟走過來,一面喊著號子。

待這些龍舟在沙灘上穩穩擺定,於野禁不住走近前。這些船,通體刷著極絢爛的色彩。龍的面目可掬,都長著卡通的碩大的眼,一團和氣。龍頭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纏著紅綢,插著艾草。

於野倏然明白,這是島民一年一度的龍舟競渡。

選手們在岸上熱身,供圍觀的人品頭論足。

一個長者模樣的人,一聲令下,龍舟紛紛入了水。

這時候有鼓樂響起,不很純熟,氣勢卻很大。於野這才看到,岸上的人群中,還有一群年輕的男孩子,站得筆直,雪白色的制服和黑褲。其中卻有兩個,底下穿的是斑斕的蘇格蘭裙。黑紅格的呢裙底下,看得見粗壯的小腿。這大概是這島上應景的樂隊,繼承的也是傳統,卻是來自英倫的。

就在這鼎沸的聲音裡頭,過去十幾分鐘,龍舟遙遙地在海里立了標杆的地方聚了,那裡才是比賽的起點。

一面鮮紅的大旗,迎風「嘩」地一搖,就見龍舟爭先恐後地游過來。賽手們拼著氣力,岸上的吶喊響成一片,不知何時又起了喧天的鼓聲。那是船上的鼓手,打著鼓點控制著搖槳的節奏。

一條黃色船,正在領先的位置。鼓手正站在船頭,甩開了胳膊,大著力氣敲鼓,身上無一處不動,洋溢著表演的色彩。

於野在這喧騰里,有一種不適。但是,他又逼迫自己看下去。很意外地,耳膜在這擊打之下,產生了快感,一觸即破。或者說,其實是蘇醒了。在祖父的宅子里,沉悶幽黯的流年侵蝕下,退化的感覺,在這喧騰噬咬下蘇醒了。

於野不禁跟著吶喊了一聲,喊得猛烈而突兀,破了音。他有些羞慚地住了口。但是並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被聲浪徹底地吞沒。

這時候,海天相接的地方,波動起來。亮起了火燒一樣的顏色,是夕陽墜落。龍舟行進得越發地快,好像也被燎上了火。人們也越發振奮起來,聚攏,再聚攏。

到了衝刺的階段,卻有一條紅色的船,一連超越了好幾條,最後超過了黃色的那條,到了近岸的位置,居了第一。

裁判將大旗插到紅色龍舟的船頭上。於野心裡一陣悵然,覺得失之交臂。

與鋪墊相比,這龍舟的賽事,過程太過簡潔。

樂聲又響起。這回卻不同,沒有嘈雜,是那兩個穿格子裙的男孩,吹奏風笛。蒼涼暗啞的單純聲響,遠遠鋪展,和這雀躍的背景有些不稱。

暮色到底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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