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寶中心還算是座熠熠生輝的建築。
她被人引入大廳,坐定。一切當然是煞有介事。大小媒體﹑業內三教九流,面面俱到。
坐在她旁邊的印度女人,披著明黃色的紗麗,很溫良的模樣,對她頷首微笑。
女人身後,是個一扇門樣的黝黑男子。女人轉過頭去,只一瞥,眼神突然之間變得鋒利起來。
這時候有了掌聲,他出現在主席台上。
黑色的雙排扣西裝,領結。隆重地將他的散漫包裹起來。
面對鎂光燈,他時而應景地笑一下,恰到好處。
他配合司儀說了些客套話,開始介紹公司的簡況和上市過程。
她這時候極想打一個呵欠,他的英文其實很拖沓。最鏗鏘的音節卻被他懶懶帶過,這與他嚴肅持重的神情有些不稱。兩相配搭,竟似帶了傲慢之氣。她想,他昨天應該是沒睡好。
發布會選擇了英文作為語媒。然而有些記者,非常倔強地用廣東話發問。
突然有人問:為什麼終止了和業內一間事務所長達九年的合作?他猶豫了一下,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口氣十分強硬。然而其中的不耐煩則是一貫的。
對於那個印度女人的離席,她記憶猶新。那一扇門似的男人,輕手輕腳地緊跟其後。但是,龐大的身形卻暗藏著洶洶的氣勢。在眾目睽睽之下招搖而去。
他們按照約定在陸羽茶室見面。威靈頓,狹窄的一條街道。她看到了金綠色的招牌。走進去,裡面的舊和朴雅都是上世紀的背景。
其實是三十年代的風氣。紅木桌椅。壁上的名家小品。頂上懸著黑吊扇,因為有空調。電扇是不會轉了,仍然掛著,誠心誠意要留住時間,然而時間終歸是留不住,窸窸窣窣地流淌了過去。
她舉目四望,想起舊年這裡也發生過一樁著名的槍案,震驚香港的,也沒痕迹了,一併被時間吞噬盡了。
阿伯樣的侍者來引她落座。隻字片語,態度清淡。在臨窗的座位,她看見了他。他在翻看一份報紙,施施然的。衣服換下來了,穿上了她在雲南買的麻布對襟襖。這讓她有些高興。蜜黃色的燈光裡頭,他的輪廓也是暖融融的。她笑了,想他左手放上一籠鳥,右手捧上一柄紫砂壺,就是一幅夕照圖。
她坐下,向窗外看過去。迴轉身,卻看見他正看她,目光是疲倦又溫暖的。他點下一個「大紅袍」。將菜單跟她讓一讓,又抽過來,說,還是我來。他要了茶室的招牌點心,柱侯蒸排骨﹑釀豬潤燒賣﹑叉燒甘露批。都是甜膩濃重的,他繼續點下去。她有些抗議。他眼睛促狹地一閃,指指她的肚子,說,原本不是點給你一個人吃的。他的聲音有些誇張。她臉一紅,環顧了四周。茶客都是安靜凜然的神情,並沒有誰注意他們。
他呷了一口茶,說,我是第一次和女人來這裡。
她看出他是累了。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問他,開過發布會,可以歇一歇了吧。他臉上有了漠然的神色。頓一下,終於說,我是上了賊船了。
她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沉默下去。
他閉上眼睛,過一會兒,再睜開,卻鬆弛地笑了。他看著她,敲了下桌面,嘴裡一個過門兒,兀自哼起一個旋律。她聽了聽,也笑了。他哼的是,滄海一聲笑。
其實對蘭桂坊這樣的地方,她全無興趣。她跟他來,是拗不過他的性情。他一定要她見一見他所欣賞的一支菲律賓樂隊。這支樂隊有個奇怪的名字,風櫃。他們坐在Milk Bar里,時間還早。沒什麼人,樂隊也沒有來。遠處燭光里,有個外國人,悶著頭喝悶酒。他們這桌也亮起來。他給她點了一杯血瑪麗,她趴在桌子上,迎著光,穿過杯子望出去。BAR里的陳設都變了形,一波三折,浸泡在猩紅的液體里。她對他說,你看,好像個屠宰場。
樂隊里都是貌不驚人的角色。三男一女,一樣的臉色暗黃。而那個女人,穿了低胸的小禮服,也是不合時宜的。女人的體態很飽滿,高聳的顴骨卻讓面容顯得枯瘦。而眼圈周圍一抹濃重的青,似乎是過度縱慾的結果。他們的出現,倒的確引起看客們小小的騷動。音樂響起來,他們的眼神忽然間抖擻起來。這是暖身的旋律,曲風熱辣。她聽過,好像是某年格萊美的得獎曲,南美的,忘記是什麼名字了。樂手們且歌且舞,突然起了奇妙的和聲,好像蜂群席捲過叢林。他捏了一下她的手,面有得色,彷彿這支樂隊是他訓練出來的。唱了三四支,都是歐美的老歌。女人調了一下麥,手輕輕一揚,身後響起了輕靈舒緩的前奏。女人開了口,她卻驚了,是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唱得字正腔圓,卻還有餘暇對著下面的看客飄過眼風,飄到了她身上,卻莫名地停住。看著她,這樣唱下去,不依不饒的,好像句句道中了她的心事。
唱完了,女人一笑,用口音粗重的英文說,今天是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相識兩周年的紀念日。先生要獻歌給小姐,大家來看看,誰是這位Lucky Girl。她下意識,和大家一起左顧右盼。卻不見了他。
再抬起頭,卻看見他已經站在台上,取下麥向她走過來。沒有音樂,他兀自唱開了,Love me tender,love me true……底下有人鼓掌了,卻全都朝她看過去。她的臉上這會兒是紅騰騰的。他這會兒也是做足功課,要扮好翻版的尼古拉斯·凱奇,只差一件蛇皮衣。這當然不是貓王的版本。他一改鬆鬆垮垮的樣子,眼神凌厲,些微地憤世嫉俗。凱奇的溫柔裡面,其實是很霸道的。走過來,他牽起她的手,一把攬過她。這是高潮了,掌聲也是如潮。她有些暈眩,看燭光裡頭,他的臉有些辨識不清了。
離開香港的東鐵上,乘客寥寥。她回憶起昨晚的情形,心裡響起了那支旋律。身體竟也有些搖晃起來。她想,真是太難得有時候,揮霍這份虛榮心了。
這時候,旁邊的男人下車了,落下一份報紙在座位上。她終於有些百無聊賴。撿起來看。一頁頁翻過,翻到財經版。赫然看見濃墨重彩的一行字,「百年老店成絕響,城頭變幻大王旗——潮豐昨在港宣布成功收購麗地集團」。旁邊一張照片,恰是他笑盈盈的模樣。她心下一驚,想自己真是落了伍,老東家搞了這麼大的動作竟是渾然不知。麗地的老總薩爾曼和她有一面之緣,是個慈眉善目的印度老頭,一年前稱讚她為天生的Office Lady的,正是他。麗地也是家族企業,和潮豐是稱得上世交的。在生意上琴瑟龢同了許多年。她終於撥了他的電話,他的聲音低沉。她問他。他說,現在輪不到你質問我,我已經一腦門子官司了。等著看今天的報紙吧。薩爾曼老頭自殺了。
他兩個星期沒有回葦岸。
她接到過他兩次電話,他對她說,你要好好的。
她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他回來的時候,是一個星期二的凌晨四點。
他喝得爛醉,在她面前猝然倒下。
她給他脫了衣服,幫他沖澡。她出去為他拿拖鞋,聽到浴室里有啜泣的聲音,她看他坐在浴缸沿子上,臉沖著牆,失著神。隨他望過去,是塊淺咖色的瓷磚,上面一道裂紋,曲曲折折地走下來了。她將門掩上,沒有進去。
白天,他醒過來。她正坐在地板上,編織一件小小的毛線斗篷。花樣是陸妮拿來的,她研習了許多天了。
他下了床,赤裸裸地爬過來。在她身邊躺下,將頭靠在她的膝蓋上。她將斗篷舉起來,對著陽光看看,看看編得夠不夠密實。她問他,好看么?他很認真地看了,說,好看。她低下頭,看了自己的腹部。說,我以後一個月給織一件,總是夠穿一年了。他沒有接她的話,只是用手將斗篷夠下來,輕輕地﹑細細地吻。
晚上的時候,他又走了。
她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您先生為您訂了明天下午三點的手術,我們醫院信譽很可靠。她一時忘了如何反應,電話那頭只是一徑說下去,三個月了,再不做孩子成了形,就很難打了。
她問他,你什麼意思。
他不說話。
她說,這是你要的結果么。
他說,我改變主意了。
他們在沉默里靜靜地聽對方的呼吸。她誇張地笑了。
陸妮來的時候,她還在笑。
陸妮說,聽他的,速戰速決。
她很兇惡地說,我要是不聽呢。
陸妮聳了聳肩膀,那就看看我。我養那個小男人到十四歲,合法的兒子。跟老爸去了加拿大,八年沒見過了。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她看到一個更年輕的女人。旁邊是個小心翼翼的男人,其實還是個男孩子。
她說,陸妮,這麼小的孩子也會懷孕么。
那女孩突然推開男友,爆出了一句粗口,丟,那你操的時候在想什麼?
她趴在陸妮肩上,失聲痛哭。
她說,陸妮,我後悔了。
她再看到他,面無表情,只是感到周身有些發冷。
他想抱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