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島嶼 誓約·十月

Vous,vous jouerez dehors

你們在窗外嬉戲

e les enfants du nord

彷彿北方的孩童

Octobre restera peut-être.

也許十月將駐留人間。

她沒來得及告訴他,她自始至終沒有喜歡過這樓盤的名字。

「葦岸」,她感到搖搖欲墜。

然而他告訴她,這是他們的家。

她手捧著他給的鑰匙,心中水火交融,她告訴自己說,他們有家了。

葦岸坐落於新興科技園的邊緣,另一邊是原住民龐大的城中村。它無知覺地擔任了新舊勢力的界碑。

他和她,站在空蕩蕩的三室一廳里。

他擁著她,告訴她,他買下這套房,只是等著她來充實。

她微微一笑,霎時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這裡夠大,蠻好開一間公司。她聽見自己說,彷彿困獸猶鬥。

可以,如果你覺得一份似是而非的工作比我要來得重要。他一反往日拖泥帶水的風格,點明了她今後生活的主旨。

她苦笑,將頭深深埋進他的懷裡。

新生活。

她將紙盒打開,整理他的唱片。用絨布擦拭乾凈,碼好,擺在新買的書架上。

白色,核桃木的通天大書架。

他原先看中了一款宜家的,在香港交了定金。被她拒絕,她說,宜家的東西,個性簡易,讓她聯想到居無定所。他說,怎麼會,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她低了頭,留了大片沉默給他。他終於說,由你吧。

她知道,她已經喪失了主權。他給了她機會,在這些細枝末節上收復失地。

齊柏林飛艇。Led Zeppelin。

這支老牌的重金屬樂隊,納粹般狂躁,是在他的收藏里的意外發現。

恐怖海峽,Mark Knopfler,英倫建築師的兒子,沉迷於布魯斯,經歷兩次音樂工業重大革命,劍走偏鋒﹑風頭出盡的老男人。

他令她微微震驚。

依他的做派,能夠想見的音樂似乎是蔡琴,肯尼·羅傑斯,外加費玉清。

她對他產生了探索的興味,檢視這些唱片,猶如閱讀他的性格的另一面。

她漸漸發現了他口味的龐雜。迥異的爵士風,他可以和艾拉·菲茲傑拉德一道奢靡浮華,也可以跟著比莉·哈萊黛經歷陰冷苦難。

他是貪婪的,無分巨細,林肯公園的最新專輯,還有黃立行。三十多歲的男人,如何欣賞黃立行。

她如同考古學家,在這些唱片里深深挖掘下去。

她終於發現了他的專一。

箱底。一盒打口卡帶。封面上一雙嬰孩的眼睛俯視蒼生,湛藍的海水與美鈔。

,涅槃的第二張專輯,一九九一年發行。

這盒卡帶與另一些磁帶和CD用透明膠帶捆綁在一起。

她有了一些預感,她將膠帶拆開,果然。一盤托福聽力磁帶,標題被划去,用圓珠筆手寫的花體,。

她也是從這張Bleach認識了柯本,神一樣的科特·柯本,將她的心與他倏然拉近。柯本是他們學生時代共同的搖滾輔導員。

,from the muddy banks of the Wishkah.她只聞其名的,各種版本,包括翻版。如傷花怒放,他用粗頭簽字筆草草寫下,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fade away,與其苟延殘喘,不如從容燃燒。柯本用一把獵槍兌現了諾言。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如潮掌聲之後,悲涼的一聲嘆息,了無生意。

她開了音響,將這張放入碟倉。

他回來的時候,聽到黑暗中吉他轟鳴,聲嘶力竭的絕望哭喊。他打開了燈,看見她坐在地板上,淚流滿面。

她擁住他,說,我要對你好。

他看這女人疼惜的眼神彷彿對著易碎的瓷器,不知所措。

他忽然微笑,他說,沒錯,我們都是苦孩子。

他不知道,她已經默默為自己的以往畫下一個句號。

他從浴室里出來,看她正端出熱氣騰騰的一煲湯。打開來,是翠綠的一層,她說,這是她力所能及的護國菜。因為沒有番薯葉,所以用蒓菜代替。草草而就,上湯是濃縮的罐頭,火腿末以德國咸腿充數。至於他日思夜想的粿條湯,做法尚待鑽研,只好留待他日。

她是輕描淡寫,甚至語氣清冷,他心裡卻有些洶湧。他喝了一口,輕輕皺了眉頭,卻將她攬過來。她閉著眼睛在他胸前描摹,他感覺到她的手指,精確地沿著紅色印記的輪廓滑動。他明白,對於他,她已經爛熟於心。

她明白,要成為一個好主婦,她尚有許多功課要做,雖然這主婦的身份,是在編製之外。

她知道她今後生活的主要內容,將會是悠長的等待。而等待的質量,取決於等待的過程。

她認識了這個小區里的其他一些女人。

她們和她一樣年輕,在一樣空闊的大房子里,等待一個或老或少的男人。她們中有運氣好與運氣不好之分,但是都和她一樣,有名無分。

她和她們友好,但在心理上卻無法認同她們。

這反映在她對她們普遍的生活方式上的拒絕,她塵封了小區物業贈送的美容金卡。她拒絕了她們向她發出的種種邀請,打麻將,或是做Facial。

她唯一感興趣的,是她們烹飪的技藝。她發現所有的電視烹飪節目都不過是紙上談兵。這讓她們受寵若驚,因為她家裡的陳設與她的談吐,她們斷定她是個有文化的人,這對她們構成吸引。所謂文化,使她區別於其他的女人,卻無法使她更女人。

她們樂意幫她,或者說,塑造她。她們告訴她,女人要留住男人,先要留住男人的胃。有人插言道,報紙上都說,是女人的一煲湯,降低了廣東省的離婚率。這女人說完,眾人全都沉默下去。她們所煲的湯,卻正是用來瓦解婚姻的。

她想,即使生無可戀,這世界至少還有飲食男女支撐著。

她的廚藝精進。

她很吃驚自己表現出的急功近利。對於川菜,她靠的是記憶與悟性﹔粵菜,來自實踐與菜譜,以及數次去名食肆的微服私訪﹔潮州菜,她心懷叵測地與一個曾在汕頭開過飯館的女人成了暫時的知交。

他開始在下班前向她打聽晚上飯桌上的內容了。

他盛讚她水平的突飛猛進。她說,不必誇得這樣猛,讓人騎虎難下。萬一她有一日懈怠了,很有退步的可能。

他一笑,說,這倒是有個勵志的好辦法可以借鑒。

她問他是什麼。他說在巴黎,有本美食權威雜誌《米其林指南》。包裝粗陋的紅皮小書,卻是全法國烹飪界的懸樑寶劍。它公布的年度餐廳星級檢查報告讓所有當紅大廚如履薄冰。加顆星聲譽鵲起,減顆星名聲掃地。好多名廚,像是伯納德·魯卡索,就是風聞當年被減去一星,不堪批評重荷,在家裡……他停了停,她急急地問,怎麼樣了?他靠近她,將手掌比著她脖子一划,嘴裡「咔」的一聲,說,引咎自殺了。

他呵呵乾笑兩聲,說魯卡索當年是米其林一手造就的大師範本,這就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他看著她的臉沉了下來,他們都意識到這個故事的不好笑之處。

他洗了澡,在她身邊呼呼睡去了。

他的睡相坦然而放縱。這使他真正像個婚後的男人。

他在她身邊這樣睡,讓她感動。雖然她發現,最近飲食似乎轉移了他對男女之事的興趣。他每天從市中心駕車回來,經過關外,回到他們的家,要一個小時,他有理由疲倦,理直氣壯地睡過去。

對於他,她有一種自知之明,或者說,其實是一種自尊。她不想對他做太多改變。這和很多女人不一樣,因為改變對方或多或少意味著佔有。

是關於權力與慣性的抗衡。

她對他的改變,更多似乎是出自喜好,或者說,帶有遊戲的成分。

在他生日那天,她換去他放在浴室里的NO.1高夫古龍水,也換去了他數年盈身的煙草味道。大衛杜夫的Cool Water,她喜歡它是因為這款男香散發出的類似於洗衣粉的清凜氣味,這使他更加像個被精心照顧的家常男人。

他愉快地接受了這些改變。

而她自己的改變,則是天翻地覆。這當然是不得已。

大把的讓她不知所措的時間。

她辦了一張電影租借卡,重溫被他培養而成的新喜好,補習她曾經想看或者來不及看的片子。

爐上燉著一盅老火乳鴿,一套老電影經典看去三部,到了《太太萬歲》,已經是日暮時分。張愛玲的編劇,讓她新奇。這個女人的聰明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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