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島嶼 島·端午

第二天清晨,天還擦著黑,她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車在樓下等她,他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她並不知道車開了有多久,因為她睡著了。待她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四周全然是她不熟悉的景物。

這不是她居住的那座城市。路是沒有那麼開闊了,樓與房變得有些低矮,然而矮得很厚道,不是高不上去,而是隱忍的矮。因為看得出,這些房的架構都是很夯實的。有些是民房,牆上面有瓷磚拼著圖案。圖案是粗枝大葉的,散發著很溫暖的顏色。也有很高的樓宇,做派跋扈。在這裡卻很突兀,不是一覽眾山小,而是高處不勝寒了。

這是個陌生的城。她想著,這城似乎不怎麼發達,但是有它的歷史。而這歷史是不尋常的。

她醒過來後,他是和她一道沉默著。這時候才說,這是潮州。

她一聽猛轉過頭去,看見他的側影。他神色平靜地開著車,沒有要辯白或者把話題繼續下去的意思。

在一個灰黃調子的小樓前,他停了車。他告訴她,這是這裡最富聲名的一家潮州菜館。他把她往裡面引。這樓初看並無甚特色,待走近了,灰撲撲的窗欞門欄顯了影,她才看到,原來是繁複至極的木雕,騰挪纏繞著。一副門板上有模有樣的人物雕了上十個,方寸之地竟就是一個故事。落了座,她聽他喚了一聲,就有侍者過來,遞給他一副菜單,他接過來卻並沒翻開,嘴裡只管一徑地說出一番話來。這話是她完全聽不懂的,有些像廣東話,然而又不是。比廣東話更利落些,咬字也更狠一些。她想這就是潮州話了,這是男性的方言,大約女人說起來也要有了鬚眉氣。

她聽他話里的句讀,知道了他在點菜。奇的是那侍者竟也沒用筆記錄下來,只是微微頷首。他說了好一會兒,她終於急了制止,說兩個人,哪裡會吃到這麼多。

他就停下來,有些驚奇地看著她,笑說,你竟然聽懂了。那侍者走了,她聽他輕輕地說,聰明的女人總是可愛的。這話未免讓她騎虎難下,若告訴他自己其實是隻字未明,不免也煞了風景。她就乾脆說,原來這裡點菜都是不要筆的。這倒好,好像我們公司里的無紙化辦公了。

他笑了,倒沒多解釋,嘴裡淡淡地說,沒有這兩下子,還能在潮月樓里混么。

他拈出一根煙來,點燃了,大口抽了一下,然後用手按了按太陽穴。她看出他有些乏,大概是開車久了。她並不知道說什麼,也茫然四顧著,她看見陽光從四圍門窗上的木雕縫隙間鑽了進來,光柱是擠擠挨挨的,交叉著,在地上落下重重疊疊的影。有些細細的塵在光影中飛舞。

她正愣著神,卻聽到一聲喝。身後過來一個年輕侍者,手裡托著一個木盤,裡面大碗小盞的竟有五六個。端下一個他就抑揚地喝一聲,大約是報的菜名。聲韻帶著中氣,像是喊著號子,不必要的嘹亮。她卻完全沒有聽懂。

菜上齊了,她怔著,潮州菜她在外地是吃過的。然而這一桌,有一半算似曾相識,另外倒有一半的形色讓她躊躇。

他就笑吟吟地說,不用這麼淑女,肚子餓成這樣,趕快吃些吧。她本來要開動,聽他說了,倒不服,說,這看來是正宗的潮州菜,難得吃一次,囫圇地下了肚,豈不枉費了廚子的苦心。他聽她這樣說,也放下了筷子。臉上是饒有興味的神情,說,好,那我先不介紹,你倒是說說看這幾道是什麼做成的。

她有信心,說,好,但凡我猜不出的,我就不動筷子了。

放著北菇鵝掌﹑紅燜海參這樣的不管,他自然是點那冷僻的問。然而她卻真是不爭氣,他問上一道,她冥思苦想了一回,就報出了錯誤的答案。他就笑著問下一道,依舊是錯。她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終於投降了,說,好了,別問了,再問下去,這通桌的菜我就不用吃了。

他當然是面有得色,指著一道菜說,這道是干焗蟹塔,不怪你猜不出,小小一座塔里,原料倒有七八味。精肉、韭黃、馬蹄碎成細粒,混著蟹肉和鮮蝦肉打散加上精鹽、胡椒粉用雞蛋清攪勻,蘸上薄澱粉,在爐里焗成現在金黃的顏色。還有這道水晶田雞,是活殺了田雞,斬頭拆骨,肉切成細粒,拌上碎蝦肉卷上白膘薄片,然後撒了火腿、香菇、芹菜細末,上籠蒸一刻鐘,濕澱粉打芡推勻,起鼎淋上一圈才算成。她有些服氣了,說,這麼精切細作,自然什麼也面目全非了,想不到潮州菜也有這樣精緻的菜式。

他笑笑說,小食也是一樣。你眼前這個蚝烙,原本最出名是在泰裕盛老店,在選料上考究到底,只用饒平汫洲出產的珠蚝,優質雪粉,連豬油都要用本地豬的鬃頭肉煎出來的。糯米豬腸是只用兩指寬的豬腸中段,粗了細了都不行。

他又指著一盆顏色墨綠的湯菜說,這道是大大的有名,有一個名字,叫「護國菜」。主料是上不了檯面的番薯葉,要逐葉撕筋洗凈,加入純鹼煮一道,擠干水,用豬油炒香,再加上湯、香菇汁煮一回,最後用雞油拌勻,撒上火腿末。

她聽了倒笑,我當是什麼了不起的,番薯葉罷了,配料倒用上湯,做得又這樣麻煩,饒的比賣的多。

她想想又佩服地說,川菜的挖空心思算是舉世無雙了,沒想到你們潮州人也吃得這樣刁。他就說,你們川菜有沙文主義,做法太霸道。潮州菜低調得多,講究的是清淡甘和,要的是淡而不齋,取的是原汁原味。

她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就說,沒看出來,你倒是很有研究。他說,我是稱得上是個吃家的。

她就問,「護國菜」這個說法,有典故的吧,像是宮保雞丁、東坡肉之類的。他搔搔頭說,這個我倒是真不知道。

她就大笑了,看你說了這半天,還有你不知道的。

她果真是餓了,這菜淡則淡,其實很合她的口味。漸漸吃相就不顧了,額頭上竟滲出了薄薄的汗。她吃她的,並不覺他始終笑吟吟地看著她。最後上來道粿條湯,熱氣騰騰。她這時聽到他輕輕地說,其實潮州男人理想的生活,只是回到家裡有一碗粿條湯等著。然而現在的潮州女人都太強,自己的事情尚忙不過來,哪裡肯日日給他們做。

吃了飯,他開著車在城裡轉悠。也許他有著明確的方向和目的,然而這裡的路百轉千回。景物也開始千篇一律在眼前晃悠。她漸漸覺得有些枯燥。

終於到了一處,他讓她下了車。讓她等著,自己把車在附近停穩妥了,才引著她往一條小徑上走。他告訴她,這裡大路是沒有了,剩下的就要委屈她的腳力了。他仍舊沒告訴她要到哪裡去。

他們走的路,其實是一條長長的台階,她心裡正判斷這是一個下坡,陡得不行的時候,忽然地勢又呼啦一下高上去,力挽狂瀾似的。這樣走了半個鐘,眼界才開闊起來,她四下里望,似乎是一個村落。這村子裡有些別樣的民居,還是磚石結構,扎紮實實的木質雙桁,但是在體式上帶了古意。形狀規整,高低有致。她跟他走進一條小巷,腳下鋪著濕漉漉的大青條石。她偶然一低頭,看見一塊石頭上竟密密麻麻地鐫著字。而他只是一徑往前走,她也只有疾步跟上,她覺得巷子越走越窄了下去,抬起頭來,只看得見一線天,寬綽的飛檐鉤心鬥角,遮出大片錯落的暗影,她被包裹在棹楔鴟吻的光與影里了,覺得自己也變得有些濕和舊。

到了一處大宅前,她卻停住。這宅十分軒昂,像是昔日的祠堂府第。外面原是黛瓦粉牆,都已經斑駁得很,就有些落拓的倨傲。她叫住了他,自己走了進去。入了一道門,才發現裡面的格局更為隆重。

一進接著又是一進,山窮水復,又豁然開朗。所到之處,皆是匠心。房屋的立柱與橫樑間留著空隙,他告訴她,是財無盡用的意思。一路的木雕,石雕,貝雕,嵌瓷,是奢華的暗示。她想,大概是當地的舊時王謝了。

走到裡頭,是個空闊的天井。他指了一處金漆木雕給她看。這木雕有些來自民間的繚亂的美,記錄的是傳奇與情愛。她認出來白娘子與法海鬥法的一段,蝦兵蟹將,波濤洶湧,在巴掌大的地方壯觀起來。他們兀自生動著,幾乎聽得見鏗鏗鏘鏘的聲音,把這處寥落的地方襯得越發灰暗幽遠了。

她細細打量,看那白蛇誇張了比例的眉目間是殺氣騰騰,然而衣袂飄然,有種凌厲的風塵氣。她的確也為這個故事感動過,但是心裡對白蛇卻有些瞧不上。舉凡女人對男人的愛,總是要有些崇拜的意味。白蛇處心積慮,卻因了這個無用的男人愛得窩窩囊囊。最後連自己千年的道行都搭了進去,真的就是瘋魔了。

他終於催著她出來了,告訴她還有路要走。

這樣跟他走下去,她漸漸聽到水聲,是很盛大的波浪的聲音。她知道,他們是到了海邊了。

走到跟前,果然是海。然而還有嘈雜的人聲,這裡其實是一個碼頭。有些木質的船隻、小艇,甚至還看見了一兩隻汽船。

這些船都停靠著,船夫卻三三兩兩地坐在碼頭上閑聊。他過去問了個人,那人愛理不理的,他回了頭對她說,今天浪大,他們不出船。

他走到一個船夫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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