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她看見陽光在地板上斑斑駁駁地跳動。她想,它們在跳,也許是因為很遠的地方有一棵樹,是樹的影子在動。
她走到露台上,天還沒有亮透。有些光冷冷地在她身上流淌。她遠遠地望過去,知道他已經走了很久,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來。
她用手捻著棉質的桌布,下意識地。她知道自己有些不安了。她愛棉質的東西,身體的任何一部分被柔軟地包裹著,都讓她平靜下來。
她有過一條齊膝的棉布裙子,她記得的。
她穿著它去參加公司的酒會,這聚會帶有慶功宴的性質。
那年她剛剛大學畢業。她總覺得自己是不配的,命運太過寵幸,短短半年就成了部里的優秀員工。那天聽到自己的名字,她用力捻著棉布裙子的褶子,她真的是緊張的。她捻著捻著,覺得裙子選對了。她知道這裙子是撐不起大場面,無法幫她強打起精神,卻是貼身和貼心的。
她走上台去,說了些事先準備好的話。目光卻無法落到實處,游移著。她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看到他的臉。他正長長地打了一個呵欠。
她知道自己對他產生了深深的恨意。那時她還不認識他。
他是物流中心新來的總監。
和很多男人一樣,他過著不咸不淡,卻還算有滋味的生活。
他原本是知足的,偶爾會有些倦怠的情緒。因為倦怠,他打了一個呵欠。因為這個呵欠,她記住了他。
那次,他和她都沒有跳舞。她是不會。他是會的,他不跳,依然是因為一時的倦怠。
他自顧自地喝一杯乾紅。他後來說,這酒談不上好,但是年份特別,市面上稀有。因此他很珍惜,他珍惜的方式就是盡量享用。
他遠遠地看見她,向她舉了舉杯。很欣賞地看她露出了局促的神情。她有些厭惡地轉過頭去。
散場的時候,她向巴士站走過去,他的車經過她,他問她,要不要載她一程。她搖了搖頭,沒有謝意。他說,你在台上太緊張了,你不用這麼緊張的。
她看著他的車遠遠開過去,尾氣被夜色稀釋成了薄薄的霧。她發現,他的車是本田雅閣,很一般的車款,卻是她喜歡的車型。不事張揚,卻又在尾部悄然收斂,或者,變本加厲地內斂下去。
他好像突然出沒在了她的生活里。
她並不自覺在觀察他。
她是個人生觀積極的人,她習慣四周是些強幹甚至強悍的男性。在他們中間,她如魚得水。因為她不期與他們平起平坐,他們讓她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穩妥與可靠。
而他不是。
他從男人的叢林里旁逸斜出。這讓她新奇。他給人的印象總有些不肯定,有些鬆弛。她看著他將一身好好的巴黎世家穿出了優柔的效果,那些斬釘截鐵的線條硬生生地被他的輪廓融化掉了。
在公司里,他的口碑是極好的。他很能幹。能幹,卻不是幹練。他在別人無知覺的情況下做好了事情。用很沉悶的方式代替了別人的雷厲風行。
她在公司櫥窗的優秀員工榜上看到他的照片。他不算個英俊的人,但是眉目舒展,他的眼角些微地低垂,整個神情於是跟著懈怠起來。她得意地笑了,像是發現了他的一個秘密,然而又茫然,他的相貌和性格,是相得益彰,還是互為因果。
她這樣想的時候,覺得自己有些無聊。
她拿著文件找他簽字,他們在走廊里不期而遇。他認出她來,說,你是這裡的稀客。她把文件和筆遞給他。筆沒墨水了,筆尖徒勞地堅硬著,在紙上畫出白色的軌跡。他對她說,到我辦公室來。
她走進他的辦公室,突然有些不安,好像不是因為偶然,而是自己設了一個局。然而又終於得了逞。
他簽下自己的名字,又很仔細地吹了口氣。看到她在一旁看著,就解釋說,這樣墨水會快些干,不會洇到文件的反面。她由衷地想,他是個愛惜東西的人。
他問她要不要坐下來喝杯咖啡,她說,不了。
他的辦公室很整潔,桌上擺著一棵石竹。長得不很好,有了破落的樣子。她想,他是不會打理植物的。他看到她在看,就說,這是他太太叫人送來的,是棵風水樹。他拿起桌上一個相框,指著一個五官嚴峻的女人,告訴她,這是他太太。
他突然笑了,指著她的胸卡說,你的名字里也儘是些花花草草。
她告訴他,她五行缺木。
她說這些的時候,看見他臉上有了迷離的神情。她想,那是透過百葉窗的陽光,映在了他的眼睛裡。
公司里有個小型的電影觀摩會。她去了。
放的是阿薩亞斯的,她去看,只是想看看說一口法文的張曼玉會是什麼樣子。她看電影,一貫如此,糾纏在一些細枝末節里,本末倒置。
他也去了。
電影放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沒有了譯文的字幕。她不懂法文,她和其他人一道迷失在陌生的語言里。她想,這樣也好,不用再照顧自己的眼睛。她靜下心來,聽那語言肢解成音節,又糅合成旋律。
他站起來,他讓放映師把片子倒回去。他說,看這個片子不知道台詞是太大的缺憾,他要解釋給大家聽。
他一句句地解釋,有的地方他自己覺得翻譯得不妥,就重新來過,這樣又誤去了下一句台詞,他就有些錯亂。他終於把遙控器拿到手裡,每出現一句台詞,他就按下了暫停鍵。電影於是被切換成了無數的定格。她想起了一個關於電影的概念,就是電影的流暢,是利用了人眼的視覺暫留,其實是種幻象。真正的電影,卻正是無數的定格。他不期然地還了電影的本質。
有人終於抗議了他,他堅持著這樣做下去。這時候他的神情嚴肅,像在完成使命。他的聲音不很洪亮,是有些粗糲的柔和。她想,他翻譯得很好。也許有了演繹的成分,也許有牽強附會和信口開河。但是,他的確翻譯得很好。有一句,他翻成,不知老之將至。信未可知,雅到極致。
她終於問了他。
他說,他大學裡學的是法文,後來改讀了物流專業,是棄明投暗了。為了物質,丟了精神。
他說,他還一直熱愛著電影,是這些年沒有變的。當初學法文,也是為了看懂阿倫·雷奈的《廣島之戀》,,杜拉斯太艱澀,再稀鬆的句子被她寫出來都是險象環生。他抓不住,就放棄了。一同放棄了法文,杜拉斯保佑不了沒飯吃的人民。
他問她,喜不喜歡看電影。
她本能地搖了頭,又使勁地把頭點下去。
他寬容地對她笑了。他說,這個城市裡有一個民間組織的電影協會,他是常任理事,他問她,想不想加入。
她看到他的唇柔韌地翹起,像個很實在而真誠的邀請。
電影協會。
學究氣濃烈的名稱,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她想她是檻外人。索性抱著無知和天真,心地坦蕩地去了。
她跟他去了。原來協會的根據地是一間Pub,會員左右不過如她一般的紅男綠女,穿著隨意家常。她的套裝不合時宜地突兀了,整個人有了矗立其中的感覺。看到他和她,他們打起招呼,是生猛和街頭的味道。
她自在起來。她在心下笑,想自己好不容易收拾一點莊嚴肅穆的心情,被輕描淡寫地辜負了。
當晚放了阿莫多瓦的片子,又是她所了解和理解的。她有些喜歡了,告訴他,她還會來。他把她加到了MSN里,到了協會活動的時間,就給她發一個拷貝的圖像。這往往是在沒下班的時候,圖像就有了暗號的意味。
下班了,他就在離公司百米之外的十字廣場,遙遙地等她。他面色從容地開車,和她談些信馬由韁的話題。沒有話題了,就放一支英文的老歌,她聽出來,是約翰·丹佛(John Denver)。歌聲還是信馬由韁的旋律。
車開了很久。他說,他們整個協會,是拉大旗作虎皮。旗幟雖然鮮明,內里卻是無組織無紀律。活動場地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這回把場訂在很遠的一個美術館。
這次放的電影,和上次的大相徑庭。是阿巴斯的一部,女計程車司機,無止境地絮絮叨叨。這樣長了,影像恍惚起來,她知道,是自己開始發困,又強打起精神。其他人好像都在正襟危坐。她心裡突然有了悔意,想他們的隨意只是形式,迷惑了她。差距是內里的,內容大於形式。
她在心底無名地狼狽起來。覺得自己彷彿進城走親戚的鄉下佬。而親戚們對她最初的接納,讓她欣欣然地沒了自知之明。
回去的路上,她說她有些累,不想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他由她去了。她坐在后座上,一言不發。她看他從後視鏡里看她,目光小心翼翼得像個憂心忡忡的孩子。他忽然說,你不用這麼緊張的。他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他說他們這群人,其實誰都是玩的心態,打發時間,社交,發泄私憤。有些自己創作的DV作品,實在是有著人身攻擊的嫌疑。據說他們以往的頭兒,借電影的名義,鉤到了他想要的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