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岸之河 37樓的愛情遺事

他茫茫然地坐下,想她的事。

他心底終於又有了寵愛的心情,可是已無處發散。他讓這情緒在心裡積聚,一邊看天色無聲無息地沉澱下來,睡去了。

她對他說過,如果他有天死了,她會將他的鎖骨放在一枚青花的鼻煙壺裡,這壺裡寫著字,用極細的狼毫寫就——事若春夢了無痕。字寫在內膽里,這是她們家傳的手藝,傳男不傳女。她父親過了身,家裡薪火相傳的,就只有一個伯父。伯父每年畫一枚壺給她,給她做不同的用途。她用這些壺裝上她愛的香水、蔻丹、斧標驅風油。

他醒過來,手裡握著一枚,是她留給他的,內膽里寫著:事若春夢了無痕。

她在書架上擺了綠蘿,已經長到了第二個年頭,還是一徑地長下去。有的枝葉,長得不知所措了,就將根根鬚鬚扎進了書頁裡面,這些書是他許久不看的了。有天無意抽下了一本來,竟扯斷了極茁壯的一叢,原來這莖葉盤盤旋旋的,已將這本書包裹了嚴實,好像收歸了己有。他很不忍地看那莖的斷處流淌了透明的汁水,那水凝成了珠,卻久久地滴不下來。他伸手將水珠拭掉了。第二天早上,看那根莖須已經發了黑暗的顏色,頹然地垂了下去。綠蘿的機體淘汰了它,太殘酷了些,只當是根凋萎的白髮,飄搖了幾天,終於斷了。若是在自然里,歸於塵土,還能夠善終。這一根掉到了地板上,被他拈起丟到了垃圾桶里,不知所蹤了。

這書架也是她吵著要來的,本不是什麼好東西,是個圖書館淘汰下來的處理品。側面還寫著編號,000737。生鐵的,上面刷著本白的漆,其實幾處已經斑駁。他記得買來的那天晚上,她跪在地上,拿修正液一點點地把那些掉了漆的地方補上,補上的地方就白得過分,突兀了。她就去了廚房,從煤氣爐灶上用小刀刮下一些灰。用個小牙刷,蘸了去刷那些新補好的痕迹,刷著刷著,真的就和原來的漆色渾然一體了。她說書架經了年月的顏色,就是滲進去了煙火氣,她就將這氣給它補進去。她是個要完美的人。不能有一點小將就,他有時就覺得和她一起累。這累的感覺是極細微的,察覺不出來,只是讓他覺得身心裡有些沉重下去。就像她給他帶來的快樂,也是極小的快樂。沒有刻意的成分。但是讓他覺得心裡舒泰,砥實。

他現在摸了摸書架,竟然有了一塊漆脫落下來。他一驚,心裡充滿了悔意。那塊漆,是無論如何補不上了。他將那白色的小塊捻了捻,驟然間就成了粉。他在心裡痛了。

她要這個書架,只是因為看了一出韓國的電影,是個情色片。裡面的男主人公,生活得很無趣,懶懶散散。他搞不清他是做什麼的,似乎除了作秀外就是做愛。一個人,無道理地住了一間雪白的大房子,還種了一棵整天掉葉子的樹。他老覺得這樣一個性情的人,該就是髒亂差的典型,可是那房間里,似乎永遠沒有塵埃落定的痕迹,乾淨得讓人惴惴不安。

她看中了那男人的書架,白色的,胡桃木的,通天大書架。這種大肚能容的書架,巍巍然地佔據了整整一面牆。裡面無論擺些什麼書,哪怕是連環畫、養豬手冊,看起來都有萬千的氣象。

她按下了暫停鍵,專心致志地端詳那書架,看一眼,就回頭看一下他,眼裡頭堆滿了喜悅。睡了一晚上,醒過來,就跟他講她的夢。說夢見他們有了一個白色的胡桃木的通天大書架,結果他說白色的不好,一定要把它漆回本色的。她就拿了一支筆,在上面寫「AZ黐咗線」。AZ是他的名字。後來怎麼擦都擦不掉,她只好把這些字描成木紋的樣子,描得很好,他還誇了她,可是她現在忘了怎麼描的了。

她說這些的時候是極認真的,他相信這個夢。不當她是暗示。她不會撒謊,她有時候會跟他講道理,這道理雖不是真理,但是給她真心實意地講出來。他就覺得她很對了。

她還養過一缸魚。一紅一黑,紅是紅透了的,頂著一個雍容的壽頭,總是沉在水底,好像不堪重荷。黑的形象簡潔,卻也是通透的黑。她溺愛它們,沒日夜地看它們搖首擺尾。兩條魚的壽數都不長。死了,留下了瘋長的浮萍和水草,在魚缸里兀自茂盛著,他知道她是捨不得扔掉的。

還有阿布,阿布是自己走掉了。他們養了阿布一年了,阿布已經長到了半個手掌這麼大。所有人都說沒想到一隻田螺可以長到這麼大個兒。

阿布其實性情溫順。但是貪吃,喜歡的水果類型不一而足。蘋果、西瓜、青棗都可以。有一次喂它火龍果,拉出來一些黑色的排泄物。一條條很有規模地排列,她就說那是火龍屎,應該也可以入葯。

天陰了,阿布就出來散步,施施然地在每個房間游弋。常把生人嚇上一跳。說簡直就是異形啊。有天居然順著陽台爬去了樓下。人家拿個火鉗子夾著它送了回來。

他去了洗手間里,看到臉盆的排水管底下,瓷磚上還有晶亮的痕,那是阿布的足跡。

阿布也走了。這裡的件件物什都與她相關。又似乎與她並無關聯。

她留給他的,還有這枚鼻煙壺。可是上面寫著:事若春夢了無痕。

事若春夢了無痕。

眼下處處是她的痕迹。他苦笑。看見的,還有她的聲音,也是烙在空氣中的。

她留下了太多的蛛絲馬跡,她是太倉促了么。等待他去追捕,他看到她在空氣中微笑了。

這不是她。他想,她沒有這樣從容。他走進廚房。他覺得自己的手有些抖,咖啡溢出來。濺到睡衣上,有一滴是在短褲上,他拎起褲腳。那一滴咖啡變更了走向,畫出一道圓潤的黑色的弧。他聽到她在空氣中無聲地笑,他聽出了刻薄與親愛,還有不置可否。

他回頭尋找。那一天,他打開門的時候,她驚慌失措,她說,先生,您要的咖啡,路上翻了。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他笑了。他說,剛剛是你接的電話么?

她說是。她說,是,店裡人太少了。

他接過外賣袋子,取出那杯咖啡,晃了晃,還剩下一半。一些濃稠的汁液從杯蓋的縫隙里滲出來,順著他的指縫流淌。他懸崖勒馬,將中指伸到唇邊一吮。

她也笑了,他們的第一面。

這時候,咖啡沿著味蕾,在他的嘴裡氤氳開來。他想他對她的溺愛,其實是對她天才的鼓舞。他沒有想過會有第二個人,會將如此昂貴的咖啡豆,與肉桂和黑胡椒一同打磨。他記得他第一次喝她發明的特濃咖啡,她期待的眼神里,有些惡作劇的躊躇滿志。然而,那杯咖啡,味道卻是分外的好。苦澀沉到了底,辛辣的氣味卻從鼻腔里噴薄而出。這讓他吃驚。

三十五粒咖啡豆,兩顆肉桂和五錢胡椒。這是她嚴格的配方。她由衷地實踐與探索,做這些事,往往有了鍥而不捨的科學精神。他現在回想起來,這種精神里,暗藏著對毀滅的興趣。他想起那個叫聚斯金德的人,用謎一樣的文字問:請您告訴我,師傅,為了取得物體的香味,除了壓榨和蒸餾外,還有別的辦法么?

他大口地將咖啡喝下去,因為有一滴咸澀的液體從眼睛裡流下來,在他的舌尖上觸碰了一下。他大口地喝,希望麻醉自己的味覺。然而,嘴裡有了海水的味道。

光線強烈了一點,穿過了百葉窗,一些投射到他的眼睛裡,他微微地眯眯眼睛。

他身上有些雪亮的斑紋,臉上也有,他被囚禁在光的牢籠里了。光到不了的地方,那些角落裡。有些濃重的影。

那雙球鞋,還安安靜靜地躺在影子里。鞋帶散開著,是個舒服的姿勢。底是磨破了。鞋幫被她實實地踩塌了下去,可還依稀看得見AL兩個字,那是她名字的縮寫,粗針大線。是她自己綉上去的。

那天下起暴雨,他其實並沒有聽見她敲門。7號風球,全城戒備。他只是想起,應該去樓下看看,今天的報紙有沒有來。他是個有信念的人,任何反常的時候,有規律的日子還是應該過下去。

他打開門的瞬間,她撲倒在他身上。冰涼的雨水順著她的髮際滴下來,流到他的腕上,順著腕,鑽到了他的袖子里。他似乎聽到了液體流淌的聲音,突如其來。他們安靜地抱在一起。突然間,他聽到她無血色的唇間,擠出哽咽的聲音。她推開他,使勁地拎起腳邊的蛇皮口袋。他叫住她。她惡狠狠地回頭,看他一眼。再一眼,目光在空氣中折斷,她虛弱地矮下去。

他記得清楚,先給她脫下來的,就是這雙球鞋。被水泡得發烏了,她的腳有些腫,費了很大的勁。襪子粘在腳底板上,一隻上面滲著骯髒的紅色。腳也是白慘慘的了。他拿出自己的一套睡衣,給她換。她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只有鼻翼翕合。他叫她,她不應。他將手放在她額上,很熱。他跪在她旁邊,手足無措。

他終於下了很大的決心,用手解她胸前的紐扣。解開了一點,就用干毛巾探進去,小心地擦。他的手到她腰際上了,抖動了一下,他以為是錯覺,因為他分明看見他指尖觸碰到的皮膚,也抖了一下。他將她牛仔褲的拉鏈輕輕拉開,這時候,她的膝蓋卻彈起來,實實地頂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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