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陶

毛揚是我堂哥,在國有企業,當秘書。這兩年,經常是夾著個公文包在家裡出出進進。以前我們是兄弟兼死黨,現在好像越來越沒話說。

這天在二伯家吃飯,吃到一半,毛揚回來了。二媽要去盛飯,他就說,吃過了。我說,又是飯局吧,老哥,你都快成個官油子了。二媽就嘆了口氣,接過話去,這孩子,怕是走錯了路。

毛揚就說,今天老陶來了,我和他吃的飯。頓了頓又說,都快過年了,老陶還穿著單衣裳。大家都沉默了。我問:哥,老陶是誰?毛揚說:就是陶匯泉。我又問,陶匯泉是誰?二伯就說,先吃飯吧,吃了飯再說。

吃了飯,我就把這事忘了。晚上跟毛揚睡一屋,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過了一會兒,又起來輕手輕腳地挨著黑點了根煙。我說:哥,睡不著么?毛揚使勁吸了口煙,火焰在黑暗中倏地閃爍了一下。他把煙頭掐滅了,對我說,毛毛,你想聽聽老陶的事情么?

我在黑暗中點了點頭,毛揚不知道有沒有看見,他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第一次見到老陶,是一年多以前了,剛從分公司調到集團那會兒。那天快要下班了,外面說有人上訪,鬧到辦公室來了。進來了一個人,穿了件綠軍裝,頭有點兒禿,看上去四十多快五十歲了。一來就掏出個大袋子,拿出好幾摞材料。看來,是個老信訪。

我大概翻了一下,全國人大的,中央軍委的,省政府的,批轉件一大堆。還沒看出所以然,這人站起來,情緒挺激動的,指指點點:這麼多年我都在信訪,我的問題各級機構都有批示,為什麼不給我落實?

材料上的大紅章,這麼十幾個蓋下來,也是夠觸目的。毛毛,你知道,弄到這些批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當時,我也不知道,老陶為了這些大紅章,已經走過了二十七年。

有些上訪的人,有天大的委屈,白紙黑字。苦痛艱辛,寫得明明白白。老陶的事情,其實並不大。一件不大的事情,十幾年沒能解決。老實說,我當時心裡納悶,也有些義憤。頭頭腦腦,層層級級,實在是太拖沓了。

據這人說,來了幾次,沒見到領導。我就把他介紹給了我們信訪辦主任老崔。

崔主任見是他,眉頭皺一皺,把我拉到一邊,說,這個老陶,九六年前就來信訪,毛揚你不懂,他的問題,沒辦法解決。我是公司的信訪辦主任。他不是我們的人,更不是市裡的人,市政府的人都沒辦法解決。這個人信訪這麼多年,大家都厭了,說是出於義務,其實和他也沒有關係。上頭也是,動不動就推過來。

聽她這麼說,我還是一頭霧水。回頭看一看,那個叫老陶的中年人,已經在拾掇東西。他走到電梯間,門打開了。我看他愣一愣神,走了進去。

崔主任看著他的背影,說,他是知道在我這裡沒什麼希望。該找的差不多都找過了。你想,市委書記都接待過他,都沒辦法解決。

我就問她,這個老陶,當年究竟是為了什麼事。崔主任嘆一口氣,說,能是什麼事。一丁點大的事,不過傳說的版本多得很,說到底是個人恩怨。大概七十年代末,他在部隊上的時候,為了點雞毛蒜皮,得罪了一個連長。結果那個連長將他作為壞分子整治了。他人又犟,不肯服氣。部隊於是讓他複員,回了原籍。

人算不如天算,部隊七九年開到S市,建設特區。這支部隊翻牌成立了特區建設公司。跟著部隊來的戰士,也都集體轉業。這個老陶,如果跟著部隊轉業,就該在三公司。三公司創業初期,也艱苦得很,經過了一段,後來慢慢好了。

當時部隊里很多人都不看好S市這麼個荒涼的地方,主動打報告要求回家。後來見到公司好了,也後悔了,這是題外話。可這個陶匯泉,認準了一條理,走上了信訪路,說,部隊里處理我,屬於「文革」期間的冤假錯案。你們要給我恢複名譽。他的意思,一旦恢複軍籍,順理成章跟著部隊,就可以跟著集體轉業,成為三公司的一員,拿工資、分房子都有份。這個邏輯,也簡單。

大家想想他的處境,同情,可也沒辦法。其他人處理就處理了,回家也就算了。偏偏他拗得很,到處找,找部隊的老領導,三公司的領導。大家都認識他,覺得可憐,給他在三公司找個臨時工的活,照顧一個房給他落腳,但是沒有正式編製。打零工在計畫經濟時代,待遇和他的戰友們差距是天上地下了。

你也看到了,他這個信訪搞的,嚇死人。袋子里裝得滿滿的,各式各樣上訪材料,市政府、信訪辦、建設局、省政府、建設廳、全國人大、國務院。在北京上訪,人家還好吃好喝招待他,給他買張飛機票把他送回來了。沒辦法解決啊,多次上訪,國家發火,說你們S市怎麼搞的,連這個事都解決不了。市裡也很冤枉,這個人,你要處理他,就應該軍隊翻案,又不是我們的市民,連戶口也沒有,我們如何管他。於是就把他遣送到原籍。每次遣送回去,又跑到S市裡來,總之一句話,他是「文革」時的冤假錯案。可是,老實說,他這事,又夠不上格。事情就不尷不尬地走到這一步。到頭來,當時那個處分他的連長,人也死了。真叫個死無查證。參與過處理他的幾個人也說,確實沒有大問題,確實可處理可不處理。好多人認個倒霉,就算了,回家安安生生過日子。偏偏他一根筋,非要討個說法。

毛揚說到這裡,苦笑了一下:就為一個說法,他討了二十七年。

這事過也就過去了。過了十幾天,我聽見有人找。一看,又是老陶。這回老陶指名要找集團董事長。

見了董事長,一句話不說,他就開始哭。讓我吃驚不小。那麼大年紀的人,穿著軍裝,布鞋,背著個包,頭髮花白了在你面前流眼淚,任誰心裡也怪不是滋味的。

這時候辦公室主任進來。董事長趕著出去開會,皺著眉頭,對主任說,處理一下,處理一下,老信訪。老陶就盯著主任:我這麼多年信訪,工作也沒了。錢也沒有,來都是走過來的,眼看到中午十二點了,我還沒吃飯。說到這一步,主任一聽就明白了。說,這裡是五十塊,你先拿去吃個飯,你的問題這麼多年了,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老陶立馬說,謝謝你了,主任,你是個大好人。說完拿過錢來,抽抽搭搭地走了。

這時候老崔看見,就說,忘了跟你們講了。市信訪辦已經跟我們交代過了,再也不要給這個人錢了。現在誰給他錢他盯著誰。下次他指名道姓就要見這個人,然後就落實到經濟問題說是沒有錢了,最後就給他一小筆錢打發他走。一旦有什麼大的慶典啦,周年紀念啦,兩會啦,他就出現了。沒辦法,他的問題,確實解決不了,但是他長期這樣也影響咱們的形象。天知道,哪天來個中央領導,萬一見到他,管他是不是S市的人,說一句,怎麼這樣的,到現在還不給他解決。最後都得打咱們的板子。

當時,我覺得這話說得有點兒不近人情。後來才知道,也是話出有因。我曾經也在心裡嘀咕過,這老陶,靠什麼謀生呢。聽人議論起,他隨著部隊來,原先還打點零工,後來老是上訪,人家就煩了,也不給他弄了。再後來市政府也火了,說你們哪個公司給他這個地方住的,他又不是我們的人,該乾的干,不能幹的讓他回老家去。再後來,轉業到三公司的戰友也厭了,也不想幫他了。他信訪了這麼久,還是個老光棍,快五十歲了。人家個個成家立業,孩子都在上學煩都煩不過來。偶然關心你一下,哪還能幾十年如一日地操你的心啊。信訪到今天,前前後後加起來二十幾年了,人家哪有耐心長期地關心你啊。沒有了,都厭了。他最後一個人,生活來源也沒有了。怎麼辦呢,就靠有時候人家給他點路費,最後就到了這個程度。三天兩頭地到公司里來,上班似的。一來,就坐在大堂的沙發上,等著幾個領導出現,大家心裡有個數,給他點小錢,他也就走了。幾天的生活也就靠了這點錢著落。說起來,他那個裝著各種材料的軍綠挎包,就跟隨身工具差不多了。

有一天,我在一樓看見他,被保安攔住。他硬摽著,要坐電梯上去。這保安新來的,不認得他。看到我,也急了,說,毛秘書,你看這個人硬要上去,說要找董事長,董事長不在就找陳主任。老陶看到我,愣了,嘴裡含含糊糊地,和我打招呼。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快五點了。我說,老陶,領導去外調沒回來。有事么,跟我說。老陶將包挎上了,說,哦,那我先走了。這隻泛黃的綠軍挎,已經磨破了角。過台階的時候,他趔趄了一下。我說,老陶,你先坐著,等我一會兒。到了下班的點,我下來,跟老陶說請他吃飯。

我們就去了醉翁亭。毛毛你記得吧,就是綠嶺路西那家徽菜館,有小雞貼饃,你還挺愛吃。老陶是合肥長豐人,信訪材料上寫著呢。

我看老陶坐下來,不大自在。就要了菜單,讓他點,說家鄉菜,你熟。老陶也不打開單子,只是說,有李鴻章大雜燴嗎?

這道菜,你也記得。湯很鮮,裡面卧著很多鵪鶉蛋的那個。

嗯,老陶就點了這個。我心裡也奇怪,沒說什麼,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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