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的故事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安和我是生在一個星座上的兩條魚。安是二月十九日生的,用她的話來說,是獨佔魚頭。我是三月十七日生的,僥倖抓住了魚尾巴。

我當然不會否認安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當我接到她的電話時還是錯愕不已。安說,毛毛,我要生孩子了,預產期是明年六月。你要不要做孩子的乾爹,教父也成。

我想說,好。可是我沒有及時說出來。

因為這個「好」字,是應該建立在一連串預設上的:安和誰生了孩子,安什麼時候結婚了,或者安又和誰戀愛了一場,最關鍵的是,安現在在哪裡?

我已經三年沒有安的消息了。

我和安的相識並非偶然。那時候軍訓剛剛結束。到了晚上,來自五湖四海的兄弟們就跑到新校區附近的雞毛店狂歡。這所大學把新校區建在長江以北一個前不著村後不挨店的地方,大有佔山為王的氣魄。附近有些農家就開了些掏大學生腰包的雞毛小店,開始是星星之火,到我入學時已呈燎原之勢。

豪飲之後,我把自己攤到床上正五臟翻騰,聽到說樓下有傳呼找我,說是個老鄉。現在想我當時肯定是喝糊塗了,我是個本地學生,在大學裡是天然的強勢群體,這樣還有人淚汪汪地找我認老鄉,不是無病呻吟么。

不過我還是一腳高一腳低地下去了。樓下沒有老鄉,我就扯著嗓子喊,老鄉,老鄉。我現在已經忘了當時臉紅脖子粗的鳥樣子,總之樣子是很鳥,趕得上現在的行為藝術潮流。我喊著喊著,胃裡顫慄起來,於是扶著牆根,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外吐酸水。

這時我感到有隻手在我背上一下下地拍起來,拍得很體貼,讓我想起媽媽。想起媽媽我鼻子又酸了,我就一邊吐一邊哭。這麼吐著哭著,酒就有些醒了。我抬起頭來,眼睛還是矇矓的,看到一團白影子,我想是個裙子的輪廓。白影子揚了揚手裡兩個泛著金屬光澤的東西,對我說,看來,這兩罐啤酒是白買了。這是個好聽的聲音。白影子的聲音細細的,很好聽。我又聽到它說,你等我一下。白影子飄走了一分鐘後又飄回來。我覺出有濕紙巾在我臉上擦,擦著擦著,眼睛就像玻璃一樣被擦得清晰起來。我終於看見了,白影子是個陌生的女孩子。

你是誰?我當時的傻樣子很虔誠,一定很像亞當問上帝。對方就回答說,老鄉啊,然後就自說自話地笑起來,是那種足以叫對方無地自容的笑。你們男生聽到老鄉一般比聽到媽來了還興奮,兵不厭詐吧。我叫安,我找你有事,我們到那邊去坐會兒。

坐定下來,安說,我知道你叫毛果。這個名字夠難聽的。不過我知道你的畫畫得很好,在威尼斯的青年展上得過獎的對吧。別這樣看我,我至多是個獵頭族,沒有狗仔隊那麼卑劣。你的資料是團委老師給我的。我現在正式邀請你加入我們學生會宣傳部。加入之後,我就是你的領導,你就是我的下屬。你聽明白了么。

我想我聽明白了。安真是個言簡意賅的人。這時她「啪」的一聲打開了手裡的一罐「藍帶」啤酒。我剛想說,我不能再喝了。可是舌頭還打著結,怎麼也說不出來。等我把舌頭整理好要說出來時,安已經把一罐啤酒灌進自己肚子里去了。喝完,她長舒了一口氣,說,總不能浪費。接著又長舒了一口氣,把另一罐啤酒也灌下去了。我想安真是個節約的人。

接下來我們又閑談了一會兒,準確地說,是安在閑談,我在閑聽。所以我知道安是北京人,之所以考到南京來是因為想在南方生活一陣兒,但討厭更南方特別是更南方地區的男人。還有安當時被爸媽逼著填了志願,填的是國貿系,結果分數不夠,被調劑到中文系來了。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死得其所。

我終於問安,你剛才怎麼認出我來的。安就有些驚異地說,你不知道軍訓時你在女生中間就已經很有知名度了,現在說話動輒就臉紅的男孩子可不多。不過我算是開了眼,今天看到你還有這麼醜陋的一面。

總之,那天我在安跟前算是把臉丟盡了。

以後的日子裡,我受到了安不少的奴役。大體講,就是為開學以來接踵而至的軍訓匯展、校園文化節和秋季運動會等等的宣傳工作鞠躬盡瘁。安是宣傳部副部長,她對手下很兇。說是手下,其實能被她使喚的也就四個人。除我以外,還有兩個法學院的仁兄,在我的腦海里已是面目模糊了。再就是一個俄語系的叫黃鶯的女孩,寫得一手好魏碑,還長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可是,由於她在安跟前長期像個忍氣吞聲的小媳婦,大眼睛就總是有些黯然。

安的專制沒有使我垮下來。但令我惱火的是,她在藝術上和我存在著巨大的分歧。安總是認為我畫出來的東西太過抽象,沒有主題。我對這一點始終不得要領,後來我終於大致摸清了她的思路。安的意思是,如果是畫軍訓的宣傳櫥窗,就應該畫一頂紅星閃閃的軍帽和一些槍支。如果是近視預防周就應該畫一個學生戴著靶子一樣一圈圈的酒瓶底眼鏡。我說以此類推如果是全國衛生日是不是我最好畫一個抽水馬桶。安說,對,這是個基本原則,畫以載道嘛。我說載什麼道,這哪裡是藝術,分明就是政治。安就正色道,宣傳機構是政治的喉舌,說白了就是國家機器的一部分,本來就是政治。安的樣子非常認真。安認真的時候,眼睛就高速地眨動,哪怕是最為自信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時候安其實蠻可愛的。

現在回想起來,安對我還是很不錯的,主要體現在部里一月一度會餐的時候。安其實是個很節約的人,當之無愧的守財奴。比如在我要求部里多買些排筆和三十六色的宣傳色時,安就會眉頭一皺,說排筆就不用了吧,多描幾筆顏色不就填滿了么。三十六色是不是太多了,宣傳畫風格貴在清新,不用搞得這麼斑斕,二十四色夠用啦。如此種種。不過當大家知道安把公款省出來,是為了在大家吃喝時能夠多一道醬豬手或是魚香肉絲,就都對她冰釋前嫌。安對我的好是體現在吃喝時為我擋酒,先是說誰也不許灌毛毛,把他灌倒了他的活就誰來干。那種時候大家都是人來瘋,對她就有些顛覆權威的衝動,就都舉著酒杯滿桌追著我跑。安就大義凜然地說,好,我替他喝。一揚手就是一杯。大家就起鬨,感情深,一口悶。安就說,好,一口悶。就又一口悶了一杯。由於安的倡導,我們會餐都是「水滸」吃法,就是所謂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而且喝的是白酒。安是我見過的酒量最好的人,從來沒有被放倒過。每次吃完,我們都挺胸凸肚地在安的帶領下仰天大笑出門去,換來些雞毛店老闆敬畏的目光。

雖則如此,我在宣傳部里是越來越待不下去了。不光是因為把別人拍拖和學習的時間全部用在賣苦力上,而且這些應制而作的東西畫得多了,竟然有些出人意表的副作用。那時我還給一個朋友辦的時尚雜誌畫些插圖。有天我去送稿子,他突然對我說,你的風格怎麼越來越通俗了。我說通俗好啊,陳逸飛、丁紹光不都是走的通俗路線么。他想了想說,我是給你面子,其實是越來越俗了。不過,大俗即雅嘛。我聽了就想把畫扔到他臉上去。

我的藝術生命快給安毀了。我和安的上下級關係分崩離析是遲早的事,不過還是來得太快。是因為紀念田漢百年誕辰的話劇節,安分配給我的任務是為參演劇目做一組海報。我想這終於是件關乎藝術的事情,就大有摩拳擦掌之感。花了兩天一夜,完工的時候,我的自信心簡直膨脹到極點。這樣的作品如果學生會有史料博物館應該成為館藏品。我把海報做成了黑白系列,絲網版風格,極其繁複而唯美。畫得我手都酸了,就算是伯恩·瓊斯 也未必有這樣的耐心。

我去找安來看的時候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討好心理的。我等著安的臉上綻開花一樣的笑容。安進來一看,愣住了。我想她是驚艷了。誰知道她愣了幾秒鐘之後咬牙切齒地說,這是什麼呀,一塊塊一綹綹的,主題呢主題呢,重畫。我也愣了,愣了一分鐘之後我說,安,這畫是該重畫,不過就不是我的事了。

我就這樣離開了宣傳部。

爸媽很欣慰,認為這是成熟的表現。說早該收收心了,不要以為進了大學就進了保險箱,學習成績還是要抓。靠小聰明成不了事。以後要想出國深造,GPA(平均成績點數)是最關鍵的。

那年的學習我到底是抓晚了,學分績點掉到三十名,真是很慘痛。後來我就一邊發奮學習一邊想,我和安的關係算是完蛋了,我可能會懷念她的。

不過這又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很快安又來找我了,安說毛毛,我們買賣不成仁義在,大家還是朋友是不是。我說是,又想就這個比方真讓人沒辦法說不是。

不過安在確定我們還是朋友之後就又不怎麼找我了。她說毛毛其實我早就號准了你是個乖小孩,我其實以前主要是在利用你,你還把我當朋友我真的很感動。

後來我真的很長時間沒和安有什麼接觸,經常在路上遇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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