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尹

過年的時候,整理舊物。母親發現一團蒙了灰的東西,用棉紙層層包裹著。打開來,是一隻泥老虎。顏色斑駁,脊背上也已乾裂出一道曲折的紋路。唯獨面目還是勇猛凌厲的。

這是尹師傅的作品,說起來,真已經有十幾年沒見過了。

認識尹師傅,這大約要從朝天宮說起。

我成長的城市,是中國的舊都。老舊的東西是不會缺乏的。既有十竹齋這樣的雅處,也有朝天宮如此平易近人的地方。小時候,因為父親的引領,對這兩個地方有過身臨其境的比較。後者在我看來,簡直就是樂園。對於孤陋寡聞的城市孩子,朝天宮具有廟會一類的性質。那時候的朝天宮,遠沒有現在的博物館建築群這樣規整,有些凌亂。也是因為亂,所以帶有了生氣。有一個很大的類似跳蚤市場的地方,所謂的古玩市集,其實是後來的事情了。當時的氣息很有些像北京的天橋。這市場里,有賣古董的,真假的都有;有做小買賣的,完全與藝術無涉;甚至還有敲鑼鼓耍猴賣藝的。當然,還有一種藝人,是有真本領且腳踏實地的。他們往往有自己一擔家當,左邊放著原料,右邊擺著成品。這決定了他們的創作是即興表演式的。比如吹糖人的、剪紙的,都極受孩子們的歡迎。而尹師傅就是其中的一個。

如今記憶猶新,尹師傅在當時,是朝天宮的一道風景。凡到朝天宮,我是直奔他那裡而去的。尹師傅的形貌,算是很有特色,總戴著度數很高的眼鏡。眼鏡腿似乎斷過,纏著厚厚的膠布。藏青的中山裝也陳舊得很,領子已經磨毛了,上面有些油彩的斑點。只是神情的專註是從未變過。

尹師傅是個泥塑藝人。

第一次買下了尹師傅的作品,是一隻「大阿福」。這也是尹師傅做得最多的一種娃娃。其實是一種兒童樣貌的神,很碩大。後來回憶起,大致相當於《千與千尋》里巨嬰的形容。尹師傅做這類泥人兒,真是得心應手。因為他有個一分為二的木頭模具,將泥填實,倒出來就是個胖大的兒童的雛型。尹師傅先給它刷上粉嫩的顏色,然後寥寥幾筆勾出眉眼,腮上潤上胭脂,濃墨重彩地塗上肚兜、長命鎖或者金元寶,就算是完工了。

這隻「大阿福」是我對尹師傅感興趣的開始。泥塑並非南京的特產,這就使得他的本事在一眾藝人中顯得特立獨行。加上他又總是很寡言,即使在一群年幼的擁躉注目之下,也依然是很安靜地做手邊的事情。他有一本畫冊,上面整齊地畫著用自來水筆描繪的圖案,下面標著價格。這是他作品的樣本,你若看上了其中的一種,就指一指。他點點頭,就成交了一樁生意。由於他嚴肅的神情和沉默的態度,往往磨蝕了孩子們的好奇心,漸漸對他失去了興味。當然他也不為所動,一如既往做他的事情。但是也有一些例外,我便是其中的一個。因為我對不明就裡的東西,往往有一種執著。長輩們現在談起我三歲時候的故事,在北京中山公園的樹蔭底下看一窩螞蟻搬家,居然看了整整一個下午,都掩藏不住當時的擔心——覺得這孩子其實有些痴,在現在看來,簡直契合了某些自閉症的特性。而時間久了,尹師傅也終於認識了眼前的小朋友,並開始和我交談。話題開初都是很簡單和日常的,部分是出於一個成年人對孩童的敷衍。尹師傅的南京話十分難懂,有很多拖音,也摻雜著一些出其不意的入聲。這是因為他吳語口音的濃重。當我漸漸適應了他的口音,有一天,便一針見血地指出,他做的東西,有點兒老土。並拿了附近剪紙藝人的「森林大帝」作為輔證,說明他不夠與時俱進。尹師傅扶了扶眼鏡,很認真地看了我一眼,依然沒有說話。但我不知道,我的話卻在將來造成了他手藝的改革。

尹師傅並不是南京人。老家是江蘇無錫。無錫附近靠常熟有個地方叫惠山,出產著一門手藝,就是泥人兒。後來知道,這特產本有個凡俗的淵源,是尋常人家農閑時候的娛樂。因為它的全民性,有「家家善塑,戶戶會彩」的說法。這門手藝後來的商業化,導致了一些專業作坊的應運而生。其中最著名的是袁、朱、錢幾家。尹師傅的師承,就是這朱家。那時候年紀小,並不曉得尹師傅為什麼要跑來南京討生活。捏泥人是尹師傅的事業,其實在他手中也分著層次。比方說「大阿福」。這種泥人雖然喜慶,但近乎批量生產,尹師傅說叫作「耍貨」,是為討生計而做,不入流的。而作為一個創作型的藝人,其實高下在於能不能做「細貨」。這「細貨」按傳統應取材於崑山一帶的戲曲。做這一類,人形雕琢完全來自手工,姿態性情各不相同。尹師傅有一整套的工具,從小到大,排在一塊絨布里。最小的一個,用來雕刻五官的,是一根白魚的骨刺。而對於戲曲的詮釋,是他攤上的招牌,紅衣皂靴的男人,瞠目而視。身邊青衫女人,則是期艾哀婉的樣子。我至今也並不知道是出於哪一齣戲文。

以後的某一天,我發現尹師傅終於開始因人制宜,作品中出現了孩子們喜聞樂見的人物。比如一休和尚、藍精靈等等,都是熱播卡通片里的,做得惟妙惟肖。神情間的活潑,很難想像是出自嚴肅的尹師傅之手。

出於友誼與感謝,尹師傅曾經為我專門做了一個鐵臂阿童木。這時候,我們家裡其實已經擺滿他的作品了。

當我捧著阿童木,正欣欣然的時候,爸爸出現了。爸爸聽完了一折《陽關》,正打算領我回家去。崑曲社和泥人攤,成了父子二人在朝天宮的固定節目。媽媽從來不加入我們,說人家都只爭朝夕,你們爺兒倆可好。一個遺老,一個遺少,都趕上了。

爸爸看了看我手裡的阿童木,目光延伸至攤子上的其他貨品。過了一會兒,突然說,畫得真好。

我相信這是由衷的話,多半來自他的專業判斷。我一陣高興,想爸爸終於認可了我的興趣與品味。

尹師傅頭也不抬,輕輕地說,三分坯子七分畫。也沒什麼,都是些玩意兒。

爸爸說,不是,這是藝術。

尹師傅沉默了一下,手也停住了,說,先生您抬舉。這江湖上的人,沾不上這兩個字,就是混口飯吃。

都聽出他的聲音有些冷。

過了些天,發生了一起意外,對尹師傅而言,卻足見「江湖」二字於他的不利。

我看到這中年人站在他一貫的攤位旁邊,垂著頭,手藏在半耷拉下來的套袖裡。泥人挑子則被打翻了,壓倒了一棵人行道邊上的冬青樹。一塊赤褐色的黏土泥坯膩在地上,上面印著一個巨大的解放鞋的鞋印。鞋印的主人,是個黧黑的漢子。站在尹師傅的面前,粗暴地謾罵。內容很蒼白,無非是污穢的周而復始。

尹師傅赤紅著臉,卻沒有任何還口之力。只是一遍遍地說,你這個人,你這個人……

漢子身後的地瓜爐子,和他的身形一樣巨大敦實。即使是我這樣的小孩子,都看得出這是典型恃強凌弱的一幕。

圍觀的人多起來,漢子似乎有些人來瘋。將身上的汗衫脫下來,擰一把汗,走近前,用手肘搗著尹師傅的胸膛。中年人於是趔趄了一下,聲音更為虛弱,說,你……得饒人處且饒人。

我心裡緊了一下,擠出人堆,向崑曲社的方向跑過去。崑曲社在朝天宮西北方一處陳舊的建築里,據說以前是太廟的所在。現在卻破落到連大門都沒有了。我衝進去,台上一個上了年紀的小生正在惆悵地咿咿呀呀,看到一個莽撞的小孩子東張西望,似乎也有些分神。有些觀眾就發出噓聲。我看見父親回過頭來,用嚴厲的眼光看我,因為我敗壞了人們的雅興。我也顧不得了,終於看到了坐在前排的大蓋帽,眼睛一亮。大蓋帽是父親的票友老王叔叔,在附近的派出所做副所長。王叔長著一臉的絡腮鬍子,不笑的時候,像極了年畫上的門神。因為他的威武與粗魯,我一直很懷疑他是不是發自內心地對這種曲高和寡的藝術感興趣。但這時候,我卻覺得他在這裡實在是恰到好處。我扯著他的衣襟,把他往門口拽。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又看看台上,然後以息事寧人的神情跟我走出去。我推著他擠進人堆。尹師傅正躬下身去,收拾自己的挑子。他撿起了地上裝工具的絨布包,抬頭看見我,又頹唐地低下去。王叔以職業的敏感,立即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他咳嗽了一聲,走到了漢子跟前,說,執照呢?漢子愣一下,問,什麼?王叔放大了聲量,說,營業執照。漢子說,這個鬼地方,還要執照?王叔說,什麼地方都有個王法,小孩子都懂。收拾東西跟我走。人群中爆出一聲「好」來。漢子的臉有些灰,說,走就走。他跟在王叔身後往外擠,有人撞了他一下,是故意的。他於是兇惡地叫,媽的,我幹革命小將那會兒,也沒見你們這麼來事。王叔回過頭,眼睛張了張。他立即恢複了英雄氣短的樣子,快步跟上去。

人散了。我這才看見,父親也來了,不禁有些發怵。父親並沒有責備我,只是也彎下腰,與尹師傅合力將他的泥人挑子支起來。尹師傅打開絨布包,揀起那根白魚刺,迎著陽光照一照。我們都看出來,已經斷掉了。他仍然包進了包里,閉了一下眼睛,然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流年不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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