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才

成洪才弟兄姐妹六個,他是老幺。家裡人都叫他小六子,鄰居也跟著這麼叫。他們家的孩子,都起了氣度非凡的名字,他的幾個哥哥,叫作洪業、洪宇、洪政。

我與成洪才的友情,應得上「不打不成交」這句老話。我們那時候,小男孩武鬥,還是家常便飯。不過我和洪才並不是對手,而是同盟。至於打架的起因,我並不記得了。

那是小學二年級。為了要進這所重點小學,爸媽將我從外婆家接來。這是我極其不願意的事。這間學校的校風嚴整,中規中矩到了味同嚼蠟的地步。所以當那一架打起來的時候,我心裡很有些熱血沸騰。戰場在校外拉開,模式套用西點軍校老生欺負新生的橋段。不知道怎麼打起來的,只記得我們三個轉學來的男孩子,莫名其妙就成了眾矢之的。那一架打得十分慘烈。當我襯衫上的扣子掉得還剩下兩顆,和另一個鼻血橫流的男孩子打得難解難分的時候,成洪才出現了。他迅速地介入這場戰事,沒有任何審時度勢的過程,就站在我們一邊。他比所有的交戰者都高了半個頭。這使戰局帶有了宿命的性質。對手都是知時務的人,且戰且退,瞅了空就落荒而逃。逃了幾步,嘴硬了,回頭喊,留級生,留級生……我們這邊就有些群情激憤。成洪才不復剛才的勇猛,只是沒聽見一樣,轉身離開了。不過也並非如俠客似的絕塵而去,而是將書包拍一拍灰,拎起來慢慢地走遠了。背還佝僂著,像個小老頭。

過了幾天,當我在我們機關大院里看到成洪才,異乎尋常地驚喜。我對媽媽說他就是成洪才,好像在介紹一個蓋世英雄。成洪才倒有些羞澀,支著身體,聳一聳肩膀,用口音很重的南京話認真地問:你家也住這塊啊?不等我回答,他又說,我家住街對面,四條巷六十三號1-3。

晚上吃飯時候,媽媽說,那孩子的衣服,蠻舊的,兄弟姐妹應該不少。不知家裡是什麼狀況。不過人蠻老實,毛果,下次叫這小朋友到家裡玩吧。

成洪才是我們班上兩個留級生之一。而他又是連留了兩級的。那時候,因為教改,南京的小學都是劃片入學的。一個區的適齡學童,不用考試,都連鍋端進來。成洪才也被端了進來。他在這所重點小學一而再地留級,成為了尷尬的異數。老師們似乎都不怎麼為難他,上課從來不要他回答問題。他比班上的同學都大上兩三歲,因為個子高,就坐在最後一排。大家不怎麼和他玩。他本應當是孤獨的。下課的時候,看見他眼睛望了窗外去,是自得其樂的樣子,似乎滿足得很。

後來有天放學,我對成洪才說,到我們家玩吧。他也不說話,跟上我。家裡大人還沒下班,我把我的玩具都拿出來,什麼斗獸棋、建築積木之類。他的眼睛亮一亮,說,毛果,你玩的東西真多啊。我想一下,有些黯然,說,南京不怎麼好玩,沒有我外婆家好玩。一個人有什麼意思。成洪才就說,那你到我們家玩啊。我們家人多。

幾天之後,當我應邀去了成洪才家裡,突然間看到的景象,是有些讓我吃驚的。

記得聽一個大學老師說過,南京好像個大縣城。這個話是沒錯的。擔著六朝古都的名聲,南京或許是中國的大城市裡面,現代化進程最為緩慢的一個。所以,地方官員要在南京取得政績,是殊為不易的。南京人過日子,往往以舒服為第一要義,大多時候,是很真實的。其實,要是將上海話借用過來,說南京的生活觀念是過日腳,也很不錯,甚至更為貼切。因為這日子過得很砥實,對未來沒有野心,所以生活就像被磚塊一層層地壘起來。上海人的作風,日腳的觀念是在心裡,外面是有些張揚的,日子是用來過給別人看的。有個上海的朋友,來到南京,說南京人長得真是好看。細細地看,處處是俊男美女。可是為什麼都穿得這樣不講究呢,土裡土氣的。

南京的土,也許就是一種包容力所在。成洪才舉家從六合遷來,能夠在市中心,建立起極為鄉土的一隅,應該就是一個明證。

當那隻叫高頭的鵝張著翅膀撲向我的時候,我歡快地驚叫了一下。這隻鵝在我眼中無比碩大,它兇猛地發出嘎嘎的叫聲,試圖對我進行攻擊。成洪才並不阻止它,只是笑,說,它是我們家的狗。我掄起書包凶了它一下,它後退了幾步,蓄勢似的,又更加迅猛地撲過來。

一個面色很蒼老的女人從門裡走出來,將鵝喝止住。見了我,打量一下,問,六子,是誰啊。成洪才說,是我同學,叫毛果。為了給他的家裡一個好印象,我很有禮貌地鞠一躬,說,奶奶好。女人愣一愣,對我笑了,說,好,好。說完回屋去了。成洪才說,你叫錯人了。她是我媽媽。我阿婆在裡面。

我有些難堪,終於說:「你媽媽年紀好像很大了。」成洪才說:「我媽媽快六十了。我大哥都三十多歲了。」門裡面又長長地喊:六子——

我說:我知道啦,你排行老六。成洪才嘻嘻地笑了:是啊。我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我算了一下,說,不對,少掉了一個。成洪才說,我原來有兩個姐姐,一個得天花死掉了。其實我還有一個弟弟,比我小兩歲,也死掉了。

我跟成洪才一路往屋裡走,那頭鵝不屈不撓地跟上來,成洪才捏住它的脖子,在它頭上鮮紅的肉瘤狠狠地敲了一下,它才蹣跚地走開了。

進了門,黑得很,見不到光。我們走進一條甬道,聽見成洪才說,小心。這時候我的胳膊肘被什麼碰了一下,只聽到身後嘩啦一聲。成洪才的聲音慌了,叫你小心的,沒有磕著吧。他在我腳底下摸一下,把一個東西立起來。我說,這是什麼?他說,鋤頭。我阿婆就是這樣,什麼都不肯摔掉。

到了堂屋裡,有些亮了,仍然是昏暗。屋裡瀰漫著奇異的腐舊氣息,像是濃重的蔥蒜味,混了中藥的味道。成洪才的媽媽抱出一個陶罐,說,六子,倒酸梅湯給同學喝。成洪才答應著,去了裡屋,出來時拿了兩隻白色的搪瓷茶缸。茶缸很大,上面漆了紅通通的五角星。我記得我們家,本來也有這種茶缸的,搬家的時候,都給媽媽扔掉了。成洪才倒了滿滿的一茶缸給我,我喝一口,又甜又酸,清涼得很。成媽媽問我,好喝么。我說,好喝。成洪才就笑了,說,當然好喝了,阿婆做的。成洪才本來是有些呆相的,笑的時候,臉色就生動起來,有了兒童的鮮活樣子。

成媽媽手上忙著,在案板上揉一個麵糰。這個麵糰的奇特之處,在於通體碧綠。我問,阿姨,你在做什麼?成媽媽說,做青團。我又問,青團是什麼?成媽媽就說,等會上籠屜蒸出來,你吃了就知道了。成媽媽一邊揉,一邊淋一些綠色的黏稠汁液在麵糰上,然後再更加大力地將汁液揉進去,麵糰發出滋滋的很勁道的聲音,顏色也漸漸綠透了。我忍不住又問,這是什麼?成洪才接過話去,這是阿婆打的「青」。用我們家種的「墨子」。我想,這個阿婆,一定是個令人崇拜的人。

成洪才指指窗口,說,走,我帶你去看。我走到他們家的後院,禁不住在心裡驚呼。對一個城市小孩來說,這裡算得上世外桃源了。一大架的葡萄藤,闖眼的綠,層層疊疊地,一直蔓延到屋頂上去,蔚為壯觀。這其實是個雜果架,還搭著苦瓜和絲瓜,去年的老絲瓜,結著青黃的殼子,從梁子上垂到地下。院子後頭,有一小塊田,幾米見方的,被仔細地耕耘過。現在想來,那真是我見過的最精緻的田地了,卻有著完備的規模。一壟一壟地種著各種作物,茂綠的一片,都是我不認識的。成洪才跟我介紹,這是花生,而這是毛豆。這是「墨子」。這其實是麥子,「墨子」是因了成洪才六合口音的濃重。我也是第一次見了正在生長期的麥子,茁壯的一叢,還長著幼嫩的穗,頂了尖利的芒。後來過了很久,我才知道,所謂「打青」,是江南一帶農村的風俗。就是在清明前後,將正在灌漿的青麥粒輕輕搓下來,打成糊,和了麵粉和米粉捏成團,蒸熟了吃。是討豐收的意思。

這個院落,有心要獨立於這城市之外的。因了地盤的狹小,又是見縫插針,連牆角里都種著綠油油的蔥和青蒜。成媽媽走出來,手裡端了盆,去了葡萄架底下,打開了一隻籠。立刻有一群雞撲啦啦地跑出來,沿了盆爭食。吃完了四散開去,卻很神異地不去侵害微型田地里的作物。雞的神情都是很怡然的。我想這並不是我的主觀想像。因為我記得有一隻黃腳掌的母雞,走動的時候,一直半垂著眼瞼,嘴裡發出很愜意的咕咕聲。你甚至可以摸摸它。成洪才教我把手插在它的翅膀底下,真的溫暖極了。這些雞實在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菜市場的那些雞,總是高度警覺的樣子,碰一下就驚慌失措,身上的羽毛七支八楞著。有的嘴角疲憊地流著口涎。這院子里的雞昂揚從容的生氣,對我而言,也是十分新鮮的。

我想有那麼一瞬間,我對眼前的一切幾乎到了著迷的程度。令我著迷的,是城市孩子在平日間觸碰不到的一種寧靜的美感。

成媽媽在裡面喊,青團蒸好了。我走進堂屋,發現多了一個人。這是個老太太,一個十分醜陋的老太太。我在心中驀然升起恐懼。這個很瘦小的人,穿著一件洗得稀薄的老頭衫,好像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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