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

外公外婆金婚的時候,父親請相熟的書法家題了一幅字,「琴瑟龢同」。

對外公外婆的身世,父母從來緘口。後來,不知道從哪裡聽來一鱗半爪。外婆的父親大約是個豪紳,據說是頗能干涉些地方事務的那種,抗戰時,又給政府捐過飛機的。

後來各種運動中,自然都落不下好。可是前幾年修地方志,又成了當地最早的革命民主人士,彪炳史冊了,甚至還印了些掛曆來紀念。所以胡先生說得沒有錯。歷史是隨人打扮的小姑娘。所謂歷史人物,更落到了陪房丫頭的結局。

外婆是家裡正出的小女兒,成人時正值家中的多事之秋。結婚那天,父親溘然長逝。

外婆至今仍有些耿耿於懷,好好一個大家的小姐,婚結得那樣潦草。外婆說到這些,就會去撫摸那張硬木的八仙桌。這桌子是她的嫁妝。本該是一堂紅木傢具,硬是給一個壞心地的庶出兄弟給換掉了。不過雕工和漆藝倒還很精細,所謂減料卻未偷工。新婚燕爾之際,外婆竟沒察覺。幾年以後,外公不留神說了出來。事隔多時,外婆還是禁不住羞惱,埋怨外公不早些說。外公就笑道:那時說,怕你心裡會難受。細細想想,外婆就有些感激,外公的確是宅心仁厚的。

外公是個外來的女婿。早些年和叔父南下做生意,成家之前,大半個中國,居然也都走遍。外公又是極聰明,直到現在,還講得出一口地道的上海話、寧波話。學起馬三立,天津話幾可亂真。廣東話也聽得出子丑寅卯,我在南方待了幾年,親戚們玩笑著慫恿我說些粵語,外公聽罷仍能指出不道地之處,讓我汗顏。

外公的母親,姓孟,是外公的養母。母親說太奶奶是孟子的N代嫡親孫女,存有家譜流傳。我見過照片,老太太極嚴厲的模樣,據說在世時就很有家長的氣魄,說話做事斬釘截鐵。外婆雖有些脾氣,對這個婆婆也是言聽計從。太奶奶對孫輩卻十二萬分的和善,尤其對母親這個長孫女,更是視若珍寶,毫無弄璋弄瓦之別。母親現在憶起,仍語帶哽咽。說老奶奶卧床數年,有天突然神思不清,氣若遊絲卻久不肯瞑目。直到母親放學歸來,她大叫一聲孫女的乳名,用力握住母親的手,這才走了。老奶奶身體冷了下來,手卻握得越發緊。大人們想把祖孫倆的手分開,竟沒有辦法。母親說,讓我陪陪奶奶吧。兩隻手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外公說,媽,楨兒要去上學了,太奶奶的手竟就鬆開了。太奶奶說過,楨兒是要做女狀元的。就為了這一句話,母親在最難的時候,上山下鄉,也沒放棄過讀書。恢複高考後,硬是憑著往日的底子考上大學。這在老三屆里是極稀有的。

外公外婆一共生了三女一兒,除了母親稍稍抓住了些繁華的尾巴,舅舅姨媽們卻都是跟著家庭經受過不少苦處的。熟識的都說,張老師這輩子值了,四個兒女,有錢的有錢,有學問的有學問。外婆當面笑著應付,背地卻總有些忿忿,說要不是這運動那運動,我們家裡還要好呢。外公就說,太太,知足常樂,知足常樂。

對於外公外婆年輕時的種種,我所知甚少。不過對他們的性情,我卻很熟悉。我們表兄弟四個都是在外公家長大。堂屋裡那張很大的春凳,也是外婆的陪嫁之一,夏天睡過四個胖小子,赤條條一字排開,著實讓人眼熱。孫輩皆為男丁,也是外人羨慕的指標。外婆卻又不以為然,說人家沒見識,哪裡就有孫女貼心。

外婆篤信血統論,高興不高興起來都叫我小蠻子。父親也是個外來的女婿,真正書香世家出身,可惜早年失怙,如父長兄又被錯劃成了右派。大學畢業後,父親從南方省城分到蘇北工作,在當時是有些被發配的意思。又過去了幾年。其時母親尚待字閨中,在個人問題上卻犯了才女的通病,一覽眾山小,聽憑韶華蹉跎,視追求者若無物。外公外婆卻知婚姻大事任性不得,終於落了媒妁的俗套。有人就說文化館有個南方的小夥子,省城大學畢業的,人又很厚道。

父親不通世故,空著兩手到了外公家。談起話來,外公卻覺出這年輕人謙和有禮,不似時下青年志大才疏,心裡就有些歡喜。父親走後,外婆就說,蠻子就是蠻子,又是滿口學生腔。母親喃喃道,要不是個蠻子就好了。說完想起不妥,臉紅了一下,全家就有些懂得母親的意思了。

父親成了外公家的常客,唯有外婆對他淡淡的,他也不覺。周末大家閑坐,外公養的貓從暗影里走出來,在陽光底下伸了個懶腰。父親掏出鋼筆,信手在香煙殼上勾了幾筆,一隻小獸躍然紙上。外婆看後禁不住笑了,說這倒是很有趣。父親就受到鼓舞,把平日所作都拿給外婆看。依父親的性情,想來這樣倒不是為了討好丈母娘,卻更似他鄉遇知己,所以美芹十獻。外婆翻看著,問父親一張粉彩的小畫是什麼。父親就答是西斯廷聖母,他九歲時臨摹下來,現在留作紀念。外婆頓時覺出了這青年的不凡,這才想起細細問起父親的家世淵源。父親就一五一十地作答。外婆越發驚異了,想這孩子如此的出身,比自家是只強不弱的。再一轉念,看父親現在孤身一人,落到如此境地。心中就生出些悲憫,嘆了口氣。父親為人單純,以為外婆是對畫作有了批評,忙問:不好么?外婆也趕忙答道:好,好。

以後,外婆對父親的慈愛竟勝過對其他兒女。她偶爾也教父親當地的方言,也笑著學幾句父親的蠻話,暗暗地就為母親備下了嫁妝。

我出生時七斤六兩,是個真正胖大的孩子。父親的朋友就說是南北血液混合的優良品種。父親調回省城,母親隨著去進修。外婆就把我攬在懷裡,有些慷慨地說,這孩子我給你們帶。帶我並不容易,那時外公外婆尚未退休,好在家裡有個小姨,卻沒有帶孩子的經驗。我吃得很多,早上要消耗兩瓶牛奶。外公天擦亮就去很遠的地方取奶,熱奶的時候,自己先打起瞌睡。外婆授課的學校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常常上完一節課,就跑回家裡給我餵奶,再小跑著趕回去上下一節課。

我四歲半的時候出水痘,外公外婆都慌了神。外公騎著自行車到黃河故道的邊上轉悠,到處找剛剛生芽的柳樹枝。找到了,就求人給打下來。嫩柳枝煮雞蛋,是個偏方,我吃了後,水痘果然就退了。

現在想來,五歲的時候,外婆就開始把我當神童培養。在某種程度上,我算是辜負了老人家的期望。外婆培養我,用的是私塾的辦法。每天要描紅大字小字若干頁,每天背唐詩若干首。我記性不錯,卻是個不求甚解的。直到考小學,還以為「籬落疏疏一徑深」是關於某個叔叔的逸事。不過當時出口成詩,已經讓主考的老師大跌眼鏡,小出了一迴風頭,這都是後話。

外公外婆後來都退休了。

外公又被一個紡織品公司聘了做經理。其實是個閑差,因為外公德高望重,坐在位上用來服眾的。公司有時請外公給員工做些思想教育工作。外公又是認真,有次帶了個年輕人回家來談話,這個青年據說是私拿了些公家的財物。雖然外公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那青年卻不領受,話不投機,突然說了一句: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一向溫文爾雅的外公就有些動了氣,說如果大家都來拿你家的東西怎麼辦云云。年輕人離去的時候,狀態上是悻悻的。外公還在自說自話,說有些事情是原則問題。外婆就有些怪外公,說老了老了,跟小孩子一般見識。都退下來了,在人家嘴裡還落不下好了。外公就長嘆一聲,不說話了。

外婆退下來那年,政府搞土地開發。外公家的獨院子被划進了征地範圍。全家就開了個會,舅舅是堅決反對搬遷的。其實誰也是老大不情願。尤其是我們表弟兄四個,都在這院子里長大的。雖說離開了,這院子還是我們的百草園,這一搬一拆,將來朝花夕拾就沒了地方。外公想了一夜,對全家說,還是響應政府號召吧。誰都知道其實心裡最痛的就是外公,光是東廂房門口的那棵養了幾十年的大月季樹,當年上過地方電視的,就夠讓人捨不得。

終於還是搬了。院子拆了,後來我去憑弔過一番。原地建起了一座星級酒店,設計得不見得好,和政府的理想應該有些出入。

老街的居民被政府一鍋端到了新建的住宅小區。小區離市中心遠了,卻是濱湖的。環境還不錯,適合老年人頤養天年。外公就有些自得,對外婆說,老伴你看,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外婆卻很不習慣,以前在市裡的時候,幾十年的老友,都是知心的,現在卻斷了交際。再一層,由於是整街搬遷,所以引車賣漿者流,吆喝煎餅果子卷大蔥的,都在樓里抬頭不見低頭見了。大家都對外婆客氣得很。外婆卻覺出這熱熱鬧鬧里,她是頂孤立的一個。有一天,外婆買菜回來,在樓下小賣部門前看見一夥老太太叉麻將。外婆打了個招呼,卻又慢下腳步,多看了幾眼。就有個老太太站起身來,說,張老師,來打一圈吧。外婆忙擺手說自己不會。老太太卻有些熱情似火地把她拉到跟前坐下,說好學得很。麻將本不難學,加上外婆聰明,幾圈下來已經很上手。老太太們開始還讓著,有些扶上馬送一程的意思。及到後面,發現外婆已經後來居上了,又是特別擅擺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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