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營

凱麗·麥克唐納,羅賓的妻子,也是他的生意搭檔,常常陪伴他和客戶們一起狩獵。如果客戶允許,麥克唐納夫婦還會帶上他們的兩個年幼的兒子。凱麗二十多歲,金髮褐眼,說話帶有清脆的英國口音。她的父母帶她從英國來到非洲,那時她還是個少女。

我們乘兩輛陸虎越野車旅行,凱麗駕駛一輛,羅賓駕駛一輛。「在這個國家,我們總是乘坐兩輛汽車,以防其中一輛拋錨,」凱麗解釋說,「差不多隨時都會發生拋錨。」凱麗和羅賓的兩個小孩乘坐在凱麗的車裡。我們還有三個人陪伴,都是麥克唐納家族旅行隊的成員。他們的名字是卡塔納·契格、赫爾曼·安德蒙博、莫里斯·穆拉特亞。他們都是職業的狩獵人士,協助營地附近的絕大部分工作。他們只會說一點點英語,而且履歷豐富。除了這些人之外,我的兩個朋友也加入了這次探險。其中之一是我的童年夥伴弗雷德里克·格蘭特,另一個是名叫傑米·布坎南的女士,都是美國人。我已經為朋友們準備了一份書面說明材料,以防我突然染上馬爾堡病毒,而且把這些文檔封存在一個信封里,藏在我的背包中。它共計三頁紙,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單倍行距,描述了蜷絲狀病毒感染人體的徵兆和癥狀,以及抑制晚期崩潰的潛在實驗治療方案。關於這個信封的情況,我沒有告訴我的朋友們,但是如果我頭痛發作而病倒,我計畫把它交給他們。退一步說,這份材料是神經過敏的標誌。

羅賓拐進了逆行車道,以便超過一輛卡車,突然,我們直奔一輛迎面而來的小汽車。它的前燈一閃而過,喇叭發出一陣呼嘯。

佛瑞德·格蘭特抓住座椅大聲說道:「這傢伙為什麼沖我們開過來?」

「是啊,噢,我們反正會死的,所以別擔心。」羅賓評論道。他恰到好處地超過了卡車,於是脫口而出,唱起魯汶兄弟組合的鄉村音樂來:

Livin''anda-lovin''(活著,愛著)

Anda-lovin''anda-livin''——yah!(愛著,活著——呀!)

路邊站著一位手提炭火盆的婦女,我們停下車,從她那兒買了一些烤玉米穗。玉米比較燙,又干又焦,味道可口,價格是五美分。當地的人們稱它為「粗粉」。

羅賓一邊駕車一邊啃著他的「粗粉」。突然,他捧住下巴,破口大罵起來。「我的牙齒啊!真該死!補牙掉出來了!這個卑鄙無恥的牙醫!」他搖下車窗,吐出玉米。「哦,繼續。三顆補牙,現在全掉出來了。凱麗讓我去那個傢伙那裡,說他是個好牙醫——嘿!」

他把陸虎的油門踩到底,直到它徘徊在凱麗的陸虎後面。兩輛車一先一後,沿著公路咆哮,彷彿彼此聯繫在一起。羅賓把身體探出車窗外,朝他妻子的陸虎投擲他嚼過的「粗粉」。玉米在她的後窗玻璃上彈了回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們途經了一個路牌,上面寫著:減少道路流血——請安全行車。

臨近日落時分,我們在厄爾貢山腳下的基塔萊鎮上停車,購買長牙啤酒和木炭。基塔萊是一座集鎮,主要的集市分散於通向城鎮中心的公路沿途,在一座古老的由英國人建造的火車站附近。公路兩旁各有一排高聳的藍橡樹。在碾碎的泥地上和新近下雨後的泥濘中,人們在樹陰下搭起了架子,出售雨傘和塑料手錶。羅賓把他的陸虎拐進集市,在人群中緩慢行駛著。有個人用斯瓦希里語叫嚷道:「你們走錯路了!」

「路標在哪裡?」羅賓大聲回應著。

「我們這兒不需要路標!」

我們停下車,徒步穿越城鎮,可是很快就被皮條客包圍了。一個穿著白色滑雪服的傢伙湊過來說:「你想去基加威拉?是不是?我帶你去那兒。跟我來。現在就去。漂亮的姑娘們。我帶你去那兒。」那兒或許就在查爾斯·莫奈的女友們曾經居住的地方附近。現在是高峰時段,橡樹下的人流赤裸著雙腳,穿過一排無窮無盡的小商鋪。厄爾貢山高聳在視線的盡頭,籠罩著城鎮和樹木,山的輪廓隱藏於雷雨雲砧之中,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山峰的邊緣傾斜地聳入雲層。一束閃電划過山峰,接著又是另一束閃電——連環閃電,然而雷聲沒有傳到鎮上。這裡的空氣陰冷而潮濕,充斥著蟋蟀的鳴叫聲。

在這次探險中,在厄爾貢山附近的軟泥路上,我們看到了最近動亂的跡象:一座座曾經屬於布庫蘇村民的茅屋被焚燒得只剩下斷壁殘垣,空空如也。曾有人提醒我說,晚上會聽見槍聲,然而我們沒有聽見。枯萎的香蕉樹斜靠在荒廢的茅屋附近。這些茅屋坐落在休耕地里,田野里散播著非洲雜草和新鮮的藤條嫩枝。我們在查爾斯·莫奈曾經露營的草地上安營紮寨了。廚師莫里斯·穆拉特亞將一大袋木炭卸到地上,開始生火,然後在上面擱了一個金屬茶壺,燒水沏茶。羅賓·麥克唐納坐在一把摺疊椅上,脫掉他的運動鞋。他搓揉著雙腳,然後從刀鞘中拔出刀子,削去腳趾上的小塊硬皮。森林環繞著我們的露營地,在森林的邊緣附近,一頭南非水牛注視著我們。羅賓注視著那頭水牛。「那是一頭公的,」他咕噥著,「那些雜種們。你得監視它們。它們會把你舉到半空的。在非洲,南非水牛比其他任何動物殺死的人數都要多——除了河馬,那些蠢豬殺死的人數更多。」

我跪在草地上,整理著裝有宇航服、消毒設備和照明器材的箱子。營火上冒出的煙霧繚繞在空氣中,狩獵帳篷發出「丁當……丁當」的聲音,這些帳篷是麥克唐納的隊員們搭起的。凱麗·麥克唐納在營地四周忙碌著,用斯瓦希里語對那些人說話,盡量把物件擺放得井井有條。附近的沼澤地里,一條小溪潺潺流出。羅賓抬起頭,聆聽鳥叫聲。「聽見了嗎?那些是大杜鵑。還有一隻戴勝鳥。還有一隻灰鼠鳥,你看見那條長長的尾巴沒有?」

羅賓漫步到小溪邊。我跟在他身後。「我真想知道這裡有沒有鮭魚,」他凝視著水面說道,「這樣會適合用假蠅釣魚。」

我把手伸到水中。溪水冰涼,泡沫很多,然而顏色暗淡,混雜著火山塵,鮭魚不適合生存在這種水中。

「談談假蠅釣魚吧。你有沒有聽說過用假蠅釣鱷魚的?」羅賓說道。

「沒有聽說過。」

「你把一塊肉拴在鏈子上。這麼大的一塊肉。而到處都是蒼蠅!現在有一些釣魚的蒼蠅了!它們散發臭味,那些鱷魚。你站在淺水中,而它們會朝你游過來。水面是渾濁的。你不能看見它們。除非你能聞到它們,否則你不會知道它們在那裡。然後——啐!它們會把你拽下去。故事結束了。你已成為歷史,老兄。談談大自然吧。所有的東西,如果你去思考它,全都充滿著殺機,從河流到大海。」

一個穿著迷彩服和貝雷帽的年輕人單膝跪在草地上,手裡握著一桿俄制突擊步槍,以和善的興趣注視著我們。他的名字叫波利卡普·奧庫庫,是一名土著士兵,一名武裝警衛。

「這附近有獅子嗎?」羅賓向他喊道。

「沒有獅子留下來」。

來自烏干達的入侵者闖進厄爾貢山區,射殺包括人在內的任何動物,有鑒於此,肯亞政府現在要求去厄爾貢山的遊客由武裝警衛陪伴。斯瓦西里語單詞「askari」從前的意思是「持槍者」,如今它的意思是一個攜帶著突擊步槍尾隨你的人。

卡塔姆洞穴的洞口開在一個草木叢生的山谷中,在海拔八千英尺高度處,位於東側山坡上。當我們呼嚕呼嚕地沿著小路行走時,麥克唐納說:「你能夠聞到這附近的南非水牛的氣味,是不是?許多水牛,」水牛的腳印斜斜地穿過人類的腳印,比人類的腳印更寬,更深,更直,更有條理,而且散發著水牛的尿味。

我背著一個背包。我在泥濘的小道上擇路而行。

波利卡普·奧庫庫猛拉他的突擊步槍槍管上的一根槓桿,劈啪,嗒咔咔。這個動作扣上了步槍的扳機,並將一發子彈推到槍膛里。「在雨季里,南非水牛特別喜歡成群行進。」他解釋道。

步槍上膛的聲音引起了羅賓的注意。「該死的,」他咕噥著,「他拿著的那個玩意兒不太安全。」

「看,」奧庫庫一邊說著,一邊指著一塊巨石,「蹄兔。」我們注視著一隻褐色的動物,約摸有土撥鼠那麼大,毛茸茸的,在石頭下奔跑著。也許它是馬爾堡病毒的一種可能宿主。

這個山谷被樹木所遮蔽,有非洲橄欖樹、非洲雪松、寬葉巴豆樹、覆蓋著苔蘚的哈根尼亞蒲葵樹,以及鞭子似的灰色厄爾貢柚木。各處星星點點地生長著羅漢松,筆直的銀色樹榦聳入難以置信的高度,消失在生物空間的燦爛的綠色之中。這不是低地雨林,低地雨林的樹木遮天蔽日。這是非洲的一種山地雨林,一類特殊的森林,破裂的天空,滲透著洞穴和空曠地。陽光一束束地落到森林的地面,濺潑在林間空地上,蕁麻和紙莎草閃爍在紫堇叢中。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空間,曲折的枝條插入雲端,彷彿伸向天堂的手臂。從我們站著的地方能看見較低的山坡上的農田。當目光從低地移向高地時,農田讓位給一片片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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