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飛行 Vol de nuit 第四章 等待勝利

勝利,失敗,這些字眼是沒有意義的。生活超越了所有這些辭彙,也早已繪製出後面的畫面。

十七

里瓦達維亞海軍准將城的一位無線電通信員忽然做了一個手勢。頓時,所有在無線電前守候了半天的人,一起向他聚集而來。

通信員的手遲疑著,在紙上寫著什麼。

「他們遇上風暴了?」

通信員點了點頭。無線電干擾讓他無法清楚地聽到對方傳來的內容。

然後他在紙上畫下了幾個符號,接著他寫下了完整的句子:

「被困於風暴上方三千米處。在內陸往西飛,因為我們完全偏離了航線。下方所有的出路都被堵住。目前不知道,我們是否仍然在海面上飛行。請告知風暴是否已經到達內陸。」

因為風暴的原因,這條消息只得經過一個又一個的中轉站,方才抵達布宜諾斯艾利斯。消息在黑夜中傳遞著,像是一把燃燒著的火炬。

布宜諾斯艾利斯那邊回答道:「風暴已經抵達內陸。你們還剩多少燃油?」

「剩下半個小時的燃油。」

這個句子,又一站站地傳回布宜諾斯艾利斯。

法比安他們的飛機,註定將再次被捲入風暴中。

十八

里維埃沉思著。他已經不抱希望了。飛機將無可挽回地消失在黑夜的某一個角落中。

他想起曾經令年少的自己印象深刻的一幕:那些大人抽光池塘里的水,為了尋找兩具屍體。當池塘的水被抽光時,農民們發現兩張看起來像是正在沉睡的小孩的臉。他們是在夜裡被淹死的。

里維埃想到那些被黑夜所掩埋的寶藏……那些綻放著所有的花朵,等待著黎明來臨的蘋果樹。黑夜是如此富有。它散發著各種芬芳,羊群在夜色中靜靜地睡著,花朵還沒有被染上那明亮的色彩。

漸漸地,黎明中,山谷露出它圓潤的身形。樹木潮濕的枝幹在陽光下露出臉龐,紫苜蓿新鮮的氣味也慢悠悠地散發在空氣中。然而,在這片山丘中,在這片草原與羊群中,躺著兩個好像睡著了的小孩。他們悄悄地在夜晚,從這片土地流淌到了另一個世界。

里維埃想起法比安太太的擔憂與溫柔。這種愛滑過他的心房,好像一個窮困的小孩,拿著別人借給他的玩具。

他想起法比安的手。這雙手還繼續掌控著飛機的操作盤,哪怕這一切都即將消失。這雙放在胸口上的手,將這一切紛亂承擔起,如同一雙充滿了奇蹟的神的手。

法比安在夜的雲海中遊盪著。在他的下面,棲息著永恆。他迷失在這一群群的星座中,隻身一人。然而,他的手依然牢牢地抓住這世界。他手中緊握的,是那沉重的人類的財富。他帶著這些珍寶,絕望地在一顆又一顆星星之間散步……

里維埃想,至少還有那麼一個通信站在傾聽著他們。那是法比安與這個世界剩下的,僅存的那麼一絲聯繫。沒有抱怨。沒有喊叫。絕望中響徹的,只有那最純凈的沉默。

十九

羅比諾把里維埃從他的孤獨中拉了出來。

「主任先生,我剛才想了一下,也許我們可以嘗試……」

其實他並沒有什麼具體的建議,他不過是想表達自己此刻完全與里維埃站在同一戰線的良好意願。他倒是非常希望能找到解決問題的出路,然後像琢磨一個謎語那樣,研究個半天。對每次他找到的解決問題的方法,里維埃從來不當一回事:「羅比諾,我告訴您,生活中是沒有出路的。唯一存在的,是前進的力量。我們能創造的是這種力量,一旦有了它,解決問題的方法也自然跟著產生了。」正因為此,羅比諾才鞠躬盡瘁地干他檢查員的工作,好創造出那些機械師不斷前進的力量,保證飛機螺旋槳上的輪子永遠不會生鏽。

可是,今天晚上發生的事件讓羅比諾無能為力。他檢查員的頭銜,既沒有給予他控制風暴的能力,也沒賦予他左右飛行器的力量。此時天空中的這架飛機,不是為了羅比諾的「準時到達獎金」在飛行著。它唯一的目的,是逃脫「死亡」這項懲罰。

羅比諾完全派不上用場。他於是遊走於一間又一間的辦公室。

法比安的妻子來到了他們的辦公室。她在秘書們的辦公室里等待里維埃接見她。秘書們偷偷地抬起眼睛觀察她。她有點膽怯地看著周圍的這些人,突然流露出一種羞愧的情緒。所有的這些人都在繼續自己的工作。他們彷彿是踏在某一個人的身上向前行走著。那些痛苦的情緒,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連串數據留下的殘渣而已。她嘗試著尋找法比安在這裡留下的某些痕迹。因為在家裡,一切都在不斷提醒著她法比安的離去。那張空的床,冷掉的咖啡,一束孤寂的花……然而在這間辦公室里,她也沒有尋找到她所期待的。空氣中瀰漫的情緒,與憐憫、友誼和懷念這些感情截然相反。從她走進辦公室到現在,她唯一聽到的說話聲,是一位秘書的抱怨:「上帝,到現在還沒有發電機的賬單!讓他們從桑托斯寄個賬單又不是什麼難事!」她吃驚地望著說話的男人,隨後將眼神轉移到牆上貼著的那張地圖上。她的嘴唇微微地顫抖著。

她有點尷尬地猜測著,自己在這個地方,表達的、代表的,是某種與此處格格不入的真相。她幾乎後悔自己的來訪。她想把自己藏起來,不讓人發現。她覺得自己不合時宜。然而她所代表的這種真相是如此令人信服,辦公室里悄悄注視她的目光越來越多。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她在此地的出現,向所有人揭示著,幸福在另一個世界是多麼神聖的東西。而他們所有的這些人,是如何完全沒有意識地,在進行著自己的行動的同時,一手摧毀了這個女人的平靜與幸福。

里維埃在辦公室接見她。

她悄悄靦腆地悲嘆著那些花,冷掉的咖啡,她年輕的生命。在里維埃冷冰冰的辦公室里,她的嘴唇再次顫抖了起來。她發現,那屬於她的真相,在里維埃他們的世界裡,變得難以啟齒。所有那些炙熱的、近乎原始的愛與奉獻,在這裡都顯得那麼自私。她想立即逃離這個地方。

「我一定非常打擾您……」

「您不打擾我,」里維埃說,「不幸的是,女士,在這種情況下,您和我,除了等待,沒有其他能做的。」

她微微抬了抬肩膀。里維埃明白她想要說的。她心裡在想,「家裡的檯燈,我準備好的晚餐,還有那束花,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曾經有一位年輕的母親對里維埃這樣說:「對於孩子的死,我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最困難的是那些你已經習慣了的小事。比如他散落在家裡的衣服,比如深夜時醒來,自己不由自主的溫柔。可是這些溫柔現在都是徒勞無用的,就和我的奶水一樣……」對於這個女人來說,法比安的死將從明天開始印入她的生活。每一個行動,每一個物件,都將變得沒有意義。法比安會慢慢地從她的房子里消失離去。里維埃從心底同情她。

「女士……」

女人謙遜地微笑著,向里維埃告辭。她不知道,她唇邊這個淡淡的微笑所擁有的巨大力量。

里維埃坐在桌子前,覺得身體有點沉重。

「她在幫助我發現,我曾經尋找的……」

他用手指敲打著從北部停靠站發來的電報,沉思著。

「人並不要求一切都能永恆,只是不想看著自己的行動在一夜之間就失去了意義……」

他的眼神落在了那些電報上:「在我們這裡,飛機上傳來的那些支離破碎、毫無邏輯的句子,往往就是在宣布死亡……」

他看著羅比諾。這個平庸的男人,此刻因為自己的無用,而沒有了方向。里維埃近乎生硬地對他說:

「您是不是需要我親自給您找點工作干?」

里維埃推開秘書們工作的辦公室的門。R.B.903,法比安的飛機,在牆上的表格里出現在「不可使用」那一欄。這種特殊的表達方式,其實是在這裡向大家宣告著,法比安失蹤了。法比安的太太自然是無法明白這其中的意思的。那些準備歐洲航班文件的秘書,因為知道航班不可能準時起飛,所以工作速度大大減慢。停機坪上的工作人員,因為此刻沒有了觀察的目標,而不斷打電話詢問相關指示。一切都減緩了腳步。「看看這一片混亂!」里維埃心想。他苦心經營的作品,此時就像一艘行駛在海上的帆船,拋了錨,又失去了有利的風向。

他聽到羅比諾對他說:

「主任先生……他們結婚才剛剛六個星期……」

「好了,快乾活去。」

里維埃懷著這所有一切創始者的信念,看著他的秘書、機械師和飛行員們。所有這些人都幫助著他,在打造屬於他們的作品。他想起古時候那些小村莊的村民,因為聽說在某些遙遠的地方有很多美麗的小島,而一起建造出海的船隻。那條船載滿的是村民們的希望,是它讓人們終有那麼一天,可以撐開船帆,行駛在大海上。「這行動中會有人因此死去,他們最終也許什麼都證明不了。而這些人,只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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