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飛行 Vol de nuit 第二章 生命之痛

他們的生活看起來平靜無波,但實際上,愛、恨、生、死這些生命之痛,也一樣壓在他們的肩頭。

里維埃注視著佩雷爾。二十分鐘以後,當他走下小轎車,腳步沉重且身心疲憊地走入人群中去的時候,他或許會想:「我真是累了,這工作就不是人乾的……」他也許回家以後,會對他的妻子承認:「在這兒可比在安第斯山脈上強多了。」然而就在幾個鐘頭前,所有普通人牽掛的、在意的,都和他切斷了關聯。他剛剛經歷了一場災難。在他嘗試著走出這場劫難的時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在這樣的燈光下,再次踏上這個城市,或者是,某一天與他兒時那情誼深厚又有些乏味的夥伴重逢。里維埃擔心,人群中那些崇拜者熱情洋溢的感嘆之詞,會掩蓋這場旅途本身的神聖性。好在佩雷爾面對這所有的讚美之情時,表現出的是他那一貫的謙遜隨和。他只是簡單地講述著他的旅程。這是他的職業,他在描繪它的時候,就好像一個鐵匠在介紹他的鐵砧一樣。里維埃向他表示祝賀:「我很想知道,您是如何成功擺脫這場風暴的?」

佩雷爾首先向所有人解釋他不得不放棄的往後退的念頭,「我當時別無選擇。」接下來,茫茫大雪令他眼前什麼都看不見。但是這個時候,強烈的氣流救了他,把他一下子帶到七千米高,「後面的一路,我都不得不讓自己維持和山脊差不多的高度。」他還不得不改變方向儀的位置,因為大雪很快將它堵塞,「方向儀會結冰。」隨後的強氣流讓他一路往下跌,他自己都不明白怎麼會低到三千米的地方,居然還什麼都沒撞上。當他擦著平原低行時,「我忽然發現,自己頭上的那片天空變得清晰蔚藍了。」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剛從一個地洞里鑽出來。

「風暴有沒有延續到門多薩省?」

「沒有,我降落在那裡的時候,天空是晴朗的,也沒有風。不過,我感覺它離得並不遠。」

按照他的形容,「這實在是一場奇怪的風暴」。不但山頂被風雪完全地遮蓋,就是山下平原處也被黑色熔岩似的狂風包裹。城市被一個個地吞噬著。「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景象。」佩雷爾被某些回憶抓住,沉默了。

里維埃轉向檢查員:「這是一場來自太平洋的颶風。他們通知我們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這種颶風從來都沒有到達過安第斯山脈的另一端。目前只能預計,它會繼續往東面吹。」

對颶風毫無概念的檢查員,點頭表示同意里維埃的說法。

檢查員的喉結蠕動著,神色猶豫地轉向佩雷爾。他並不說話。思考了一陣後,他重新拾起自己那有些憂鬱的自尊,雙目直視著前方。

他的憂鬱和他的行李一樣,跟著他一起四處行走。到阿根廷來,被裡維埃叫來執行任務,他算是被他自己那雙大手和檢查員的尊嚴牽絆住了。那些充滿了激情與幻想的事物,他是無權喜愛的。因為他的職業,他有權欣賞的是守時嚴謹這些品質。除非是在某一次停靠的時候遇上另外一個和他一樣的檢查員,否則他永遠不能和人一起喝一杯,用「你」來稱呼對方,或者在講話的時候用雙關語。

「當一個時時刻刻都在評價別人的人真難。」他心想。

說實話,他並不是真的在做什麼評價。他不過是點點頭而已,即使是什麼都不知道,他還是會慢慢地點頭。他的點頭讓心裡有鬼的人頓時心神不寧,也鼓勵著誠實的人們繼續努力工作。他並不怎麼討人喜歡。因為檢查員不是為了與人交流那些美好的情感而生的,他們的使命是寫報告。自從里維埃在他交給他的報告里寫上了以下的評論,他就徹底放棄了企圖換一種方法寫報告的念頭了。「羅比諾檢查員的任務,是寫詳細的報告和小結,而不是詩歌。羅比諾檢查員應該運用他的專長分析問題,但是不要鼓動或刺激任何人的情緒。」從此以後,他面對所有工作中人為差錯的態度,就像他看見擺在他面前最普通的麵包一樣。無論是喝了酒的技術人員,還是那些成夜沒有睡覺的機場負責人,或者是在著陸的時候讓飛機重新彈起來的飛行員,都無法再刺激羅比諾檢查員的神經了。

里維埃是這樣評價羅比諾的:「他並不是最聰明的,不過他的確是挺管用的。」里維埃對自己在工作中的要求是,要充分了解他團隊中所有人的性格。而他對羅比諾的要求,只要他對全部的規章制度瞭然於心就可以了。

有一天里維埃對羅比諾說,「羅比諾,所有出發晚點的飛機,您都應該扣除他們獎金里的『準時』這一份。」

「即使是因為不可抗拒的外界因素?比如大霧?」

「是的,即使是大霧。」

羅比諾對有這麼一位嚴厲的上司,多少覺得有點自豪。因為這麼一來,他就不害怕員工們因為被懲罰而怪罪到他頭上來了。他於是在工作中也毫不猶豫地向里維埃看齊。

「您給出的出發時間是六點十五分,」他向機場負責人重複著里維埃跟他說的話,「因為飛機的起飛晚點了,所以您將拿不到獎金。」

「羅比諾先生,問題是五點三十分的時候,我們連十米遠的地方都看不見。」

「制度就是這樣的。」

「可是羅比諾先生,我們總不可能把霧掃除掉吧!」

羅比諾對這種毫無邏輯的懲罰遊戲樂此不疲。所有那些被他扣過各種獎金的飛行員也好,工作人員也好,沒一個明白他的各種懲罰究竟是為了達到什麼目的。

「實際上,他什麼想法都沒有,」里維埃說,「這樣至少可以避免他有任何錯誤的想法。」

如果飛行員的飛機有任何的損害,飛行員將被扣除「不得損壞飛行器材」這一項獎金。

「那如果是因為飛機飛到森林的上方,才被損壞的呢?」羅比諾問。

「因為森林而損壞的也一樣。」

羅比諾於是將這句話牢牢地記在心裡,「我非常遺憾,」他對某一位飛行員充滿陶醉感地說,「可是,誰讓您損壞了飛行器呢。」

「可是羅比諾先生,」飛行員回答道,「這種意外又不是我選擇的!」

「制度就是這樣的。」

「制度就好像是那些宗教儀式,」里維埃想,「它雖然看起來荒謬可笑,不過它也同時孕育了人類。」對里維埃來說,自己在別人眼裡是否顯得公平,他根本就無所謂。「公平」這兩個字對他而言,或許都沒有什麼意義。當里維埃看見那些小城市裡的布爾喬維亞們,晚上在放著音樂的報亭前消磨時光,他就想:「是否公平對他們來說既不存在,也沒有意義。」對里維埃來說,人就和軟蠟一樣,需要你去揉捏,與之塑造一個靈魂與意志,才會成形。他並不想企圖用自己的嚴厲和不近人情去征服他的團隊們,而是希望他們超越自己。儘管他懲罰所有誤點起飛的飛機,儘管他的各種措施里充滿了不公正,同時也因為這些懲罰,他令飛行員們在每一次起飛時,都擁有和停靠時一樣的意志。這種意志是由他里維埃創造的。他不給他的團隊們休息的快樂,而是始終用一根無形的繩索牽引著他們的毅力。因為里維埃,航空運輸成為這一萬五千公里內最快捷的運輸方式。

里維埃時常說:「這些人很幸福,因為他們熱愛自己所從事的職業。而他們之所以熱愛這份工作,是因為我的嚴厲。」

他也許令他們非常痛苦,但同時也讓他們擁有非同一般的快樂。

「我必須促使他們走向一種超越普通人的生活。那是一種痛苦與幸福並存的生存狀態。」里維埃自己跟自己說。

小轎車駛入城裡。里維埃讓司機將他帶到公司的辦公樓前。只剩下羅比諾和佩雷爾。羅比諾看著他,蠕動著嘴唇想要說些什麼。

這天晚上的羅比諾,由衷地覺得自己身心疲憊。面對佩雷爾的勝利,他忽然發現自己的人生是如此的灰暗。他意識到,儘管自己擁有檢查員的頭銜與威信,但是與眼前這個勞累不堪、閉著眼睛蜷縮在汽車角落裡的男人相比,他的價值要小得多。羅比諾第一次感覺到欽佩這種情感在他心裡油然升起。他需要表達他的情感,他更需要贏取一份友誼。這一天的旅行和種種的失敗不但讓他覺得疲憊,更讓他覺得自己有點可笑。晚上在核實汽油儲備量的時候,他徹底搞錯了數據,計算出來的結果差了一大截。負責汽油儲量的人員同情他,才幫他重新做了計算,完成任務。最讓他覺得難堪的是,他把機械師狠狠批評了一通,因為他非常自信地認為,機械師裝配B6型號的油泵是錯誤的。事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把B6油泵和B4油泵搞混了。而他在訓斥機械師的時候還振振有詞地說:「您的這種錯誤是絕不可原諒的。」

他開始懼怕那屬於他的旅館小房間。從圖魯茲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每天工作完畢,他都是一成不變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他關上門,從箱子里拿出一沓紙,慢慢寫下「小結」的抬頭,漫不經心地塗上幾筆後,又把紙撕了。他希望自己能將航空公司從某種巨大的危機中解救出來。問題是,公司到目前為止,還沒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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