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八章 人

即使是一隻老去的動物,也依然保留著屬於自己的優雅。為什麼美麗的人的軀體,會被損害得面目全非?

我又一次面對著曾經令我難以理解的某種真相。我以為自己迷失了方向,墜入絕望的最深處。而一旦我放棄了所有的掙扎,就獲得了意料之外的平靜。似乎從那一刻開始,我們慢慢了解著自己,成為自己靈魂上的伴侶。再沒有什麼,比這種平和靜謐更珍貴的了。博納富在追趕著風的時候,一定也體會到了這種平靜,紀堯姆在安第斯的大雪中也不會例外。我怎麼會忘記,當自己被沙子覆蓋著全身,即將被口渴缺水勒死的時候,在漫天星辰下感覺到的內心的溫熱與平和?

人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讓自己得到這種最終的釋放與平靜?所有的人都知道,人是多麼矛盾重重的動物。當你給了沒有食物的人足夠的吃的,讓他們去創造屬於自己的生活時,他們常常因為吃得太飽而昏睡過去。勇敢善戰的人,有時候會在一夜之間變得軟弱無能。當慷慨大方的人成為富翁後,吝嗇立即成了他們新的特徵。所有的政治理念流派,憑什麼認為他們能將人從苦難中解放出來,給予他們新的希望?每一個個體所希望的期盼的都是不同的,又有哪一種政治敢說自己代表了全人類的嚮往?人不是被圈在一起的牲口,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大同小異。一個窮困潦倒的帕斯卡的誕生,要比好幾個不知名的有錢人的出現,有價值得多。

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在最一無所有的時刻,經歷了人生最溫暖巨大的喜悅。它留給我們如此多的懷念,以至於我們幾乎不後悔這過程中一切的苦難。在與同伴們重逢的那一刻,我們分享著屬於各自獨一無二的回憶。

我們如何能知道,在何種條件下,人生將變得豐富而多彩?屬於人類的生命的真相又隱藏在何處?

真相,常常不是那些顯露在表面的一切。如果在這片土地上,而不是另一片土地,橙子樹向下生長著結實的根莖,然後掛滿了茂盛的果實,那麼這片土地就是屬於橙子樹的真相。如果某種宗教、某種文化、某種價值、某種活動,能幫助人在其中找到屬於他的平靜與滿足,讓他在這一切的包圍下逐漸變成一個高貴的靈魂,那麼這種宗教,這種文化,這種價值與活動,就是屬於人的真相。這其中的邏輯是什麼?是在這個過程中,讓人體會到生命的可貴與美好。

我好像覺得,自己一直在講述那些選擇服從至高無上理想的人們的故事。他們的理想有的是沙漠,有的是飛行。如果你們覺得,我是在試圖說服你們欣賞人的偉大,那麼我背叛了自己最初的目的。這一切首先值得欣賞讚嘆的,是造就人的那片土地。

人的志向也許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有的人將自己關在小店鋪里,有的人卻向著某個方向,大步地行走著。我們以為在他們童年時的奔跑里,能看見他們人生最終方向的影子。其實兒時的疾跑衝刺,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擁有過,它們不過是某種表象的錯覺。在劫難中或者一場火災中表現得格外高大的小店鋪的主人,你我應該都覺得似曾相識。他們在火災或者災難中表現出的英勇,讓那個夜晚成為他們人生最高大的時刻。然而從此再沒有其他的機會,沒有造就英雄的土地出現過,於是他們在自己的高大中漸漸沉睡著。是的,高遠的志向也許能將人從牢籠中解救出來。只是,大部分的時候,如何將那些志向本身,從埋沒它們的沙堆中挖掘出,讓它們重見天日?

航天之夜,沙漠之夜,這些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擁有的機會。然而當人們處在這些環境中時,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各種需求與渴望卻都是一樣的。現在讓我繼續向你們講述我的一個西班牙之夜,它教會了我很多。

那是在馬德里的前線,我以記者的身份出現在那裡。那天晚上,我在隱藏在地下室的餐桌上,與年輕的隊長一起享用晚餐。

電話鈴響的時候,我們正在聊天。那是來自總部的命令,要求士兵們攻打位於這片工人居住的郊區的幾個敵人的堡壘。隊長聽完電話以後,聳聳肩膀走到我們跟前:「我們裡面的幾個人,」他說,「我們得先發制人……」他把自己面前的兩杯白蘭地推到中士面前,然後對他說:

「我們兩個打頭陣。喝完這兩杯你就去睡覺。」

中士這就睡覺去了。我們十幾個人圍坐在桌子邊守夜。這間完全封閉的屋子裡,任何光線的滲入都令我無法睜開眼睛。五分鐘前,有人把塞在入口處的抹布拿開了。我於是看見月光下,傾灑入房間里被毀壞的光線,照亮著這好像有鬼魂附身的廢棄的屋子。我於是把抹布又塞回原來的位置。我的眼前浮現起了那些青綠色的堡壘。

這些士兵也許永遠也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然而出於謹慎,他們都一言不發。士兵們好像是穀倉里儲存著的種子,戰爭一打響,就有一隻手將他們一把抓起,灑入田野間。

我們繼續喝著白蘭地。坐在我右面的,為了一盤象棋爭吵著。坐在我左邊的,開著無聊的玩笑。我究竟是在哪裡?這個時候進來一個半醉的男人。他摸著自己毛茸茸的鬍子,用溫柔的眼睛看著我們。他的眼神滑到白蘭地上,尋找著,然後又回到白蘭地上,乞求地看著等著。隊長低聲地笑著。男人覺得自己好像有了那麼點希望,於是也笑起來。所有的人跟著他們一起笑。隊長輕輕把酒瓶往後挪,男人的眼神充滿了絕望。一場幼稚的遊戲就此開始,好像一場無聲的芭蕾。穿過香煙的雲霧與疲勞的不眠之夜裡,下一場戰鬥開始前,這個遊戲維繫著一個夢。

當我們窩在溫暖的房間里享受著遊戲的歡樂時,外面的爆炸聲卻如同大海上的風暴一樣猛烈。

戰爭一打響,這些男人將會被汗水所淹沒,清洗。然而此時他們卻繼續著醉意矇矓的芭蕾,一盤又一盤的象棋遊戲。他們好像是在用這一切,繼續著自己的生命。他們早已都調好了鬧鐘。當鈴聲響起時,所有的人將爬起來,伸著懶腰系好皮帶。隊長將帶上他的左輪手槍,喝醉的男人也將醉意全無。然後他們會沿著這條走廊的斜坡走到月光下,簡單地說幾句:「又他媽的要進攻了」,或者是「天氣真冷」。然後將自己投入這深沉的夜。

到了即將出發的時間。我坐在中士的床邊上,觀察著還在沉睡中的他。他躺在一張鐵床上,周圍雜亂地堆放著地窖中的各種雜物。他沉浸在自己全無煩惱憂愁的睡眠中,看起來是如此的幸福。這無憂無慮的夢境讓我覺得似曾相識。它讓我想起了我和普雷沃在利比亞飛機墜落以後度過的第一個夜晚。當時我們還並沒有被乾渴鞭打著,我們在飛機邊安穩地睡了兩個小時。那時候我覺得,睡眠讓我擁有了某種特殊的力量,它讓我有權力拒絕外面世界的一切,讓我成為自己身體的主人。再沒有什麼比那天夜裡,我將自己的臉龐埋在手臂下,沉沉睡去更令我覺得幸福安寧的了。

中士此時正被這種平靜包裹著。他蜷縮成一團。當鬧鐘響起時,有人點燃了固定在一個玻璃瓶上的蠟燭。燭光下,除了士兵們的軍用鞋,什麼其他的物件我都辨認不出來。他們巨大的鞋子上釘著鐵釘,包著鐵皮,那是搬運工人們常穿的大頭鞋。

中士的身上掛滿了各種軍用物件:子彈盒、左輪手槍、軍用皮帶。他還得帶上馱鞍、頸圈,以及所有套馬所需要的裝束。我曾經見過,在摩洛哥的地窖中,人們讓那些瞎了眼睛的馬去拉沉重無比的石磨。此時顫抖的紅色燭光下,他們也正在叫醒一匹眼睛看不見的馬,讓他執行屬於他的任務。

「嘿,中士!」

中士慢慢挪動著身體,露出了他依然沉浸在睡意中的臉,嘴裡不知道在咕噥著什麼。他依然不願意醒來,把自己繼續投入睡眠中,好像躲進母親的肚子里。他好像是在潛水,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又握緊自己的拳頭,不知道在尋找什麼珍貴的海草。我們坐在他的床邊,一個士兵將他環繞在頭邊上的手臂拿開,輕輕抬起他沉重的腦袋。這一幕讓我想起溫暖的馬廄中,馬兒溫柔地撫摸著圍欄的場景。「嘿,戰友!」我這一生從未見過如此溫情脈脈的場面。中士最後一次嘗試著,拒絕走入這令人筋疲力盡、冰涼如水的夜。他要把自己留在甜蜜的夢境里。可是,太晚了。好像星期天早上寄宿學校的鐘聲,慢慢叫醒被懲罰的小孩們。他早已經忘記教室里的課桌、黑板和布置給他的課外作業。他正徒勞地夢想著那些鄉間遊戲。鐘聲繼續敲打著,無法阻擋地,將他領回這個不公平的人的世界。中士慢慢地重新回到自己筋疲力盡的身體,這身體他早已經想將它拋棄。然後在寒冷的清醒中,慢慢地感覺到身上令人傷感的疼痛,和套馬裝束的沉重。等待他的是漫長的行軍,還有死亡。可怕的並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浸潤在鮮血的陷阱中的雙手,將如何在沉重的呼吸中,一步步抬起;可怕的並不是死亡,而是這個過程中的種種不適與痛苦。我看著眼前的中士,再次想到自己在沙漠中的那段經歷。想到那令人無望的口渴,炙熱的太陽,無邊的風沙,為了追隨自己的夢想所冒的種種危險。

這個時候,他在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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