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人一旦真正地面對挑戰,恐懼就消失了。令人恐懼的,恰恰是一切的未知。
一
包括梅爾莫茲在內的幾個同事,一起開闢了從卡薩布蘭卡到達喀爾的法國航線,途經當時還不完全熟悉的地區——撒哈拉。有一次,引擎在發生故障以後,梅爾莫茲落入了當地土著摩爾人手中。摩爾人在猶豫了十五天以後,最終沒有殺死梅爾莫茲。於是他又重新駕駛著裝滿了郵件的飛機,在這片土地上空起航。
美洲航線開通以後,依然是大膽的梅爾莫茲在詳細研究了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到聖地亞哥的公路段以後,決定在安第斯山脈上建一座橋。要知道,他已經在撒哈拉上建過橋了。航空公司給了他一架最高能飛到五千兩百米的飛機,而安第斯山脈的最高點則達到了七千米。梅爾莫茲得在安第斯山脈中通過飛行,尋找到適合搭建橋樑的隱藏在高山間的平地。在經歷了沙漠的考驗以後,他這次面對的是嚴峻的山川。層層疊疊的尖頂在風中灑落下它們雪花的披肩。那風暴來臨前的一片雪白,那位於兩堵岩石組成的峭壁之間劇烈的顛簸,要求飛行員的,是冒著生命危險的拚死的鬥爭。梅爾莫茲在對對手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就加入了這場戰鬥。他連自己能不能從這場搏鬥里活著走出來都不知道。他只是不斷地嘗試著,為了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人探索著。
終於有一天,因為他的鍥而不捨,他成了安第斯山脈的囚犯。
飛機被困於四千米處某一岩壁呈垂直狀的高原。整整兩天,梅爾莫茲與他的機械師試圖找到重新讓飛機起飛的方法。在嘗試了所有的可能性以後,他們不得不冒險走這一步:讓飛機朝著下方的懸崖騰空下降,寄希望於下落的速度足以發動引擎。從高低不平的地面彈起,然後平移到懸崖處,最後猛地墜入一片深淵中,梅爾莫茲近乎瘋狂的賭博,終於讓飛機重新飛翔了起來。接著他將機頭調整到面對著懸崖的尖頂,然而在不小心觸到了尖頂上半融化的冰雪後,飛機在僅僅翱翔了七分鐘後,就因為雪水的侵襲而再次遇到了引擎故障。所幸的是,這次在他們腳下的,是寬廣的智利平原。
第二天,梅爾莫茲繼續他的實驗。
當他充分掌握了穿越安第斯山脈的飛行技巧以後,他將這項勘探任務交給了紀堯姆。梅爾莫茲繼而開始了對夜間飛行的探索。
當時的停靠站還沒有任何的夜間照明設施。梅爾莫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即將抵達時,工作人員在地面用汽油燃起三堆明火,給即將降落的飛機當照明燈。
他就這樣為民航的夜間飛行開啟了第一條路。
當黑夜被他降伏後,他決定向海洋發出挑戰。1931年,用以運輸的民航航班第一次穿越了從圖魯茲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航線,歷時總共四天。在返回的途中,梅爾莫茲的飛機在洶湧澎湃的南太平洋海域上,遇到了汽油故障。他與機組人員,以及出了故障的飛機,最終被一艘過路的輪船搭救逃生。
梅爾莫茲不斷地探索著沙漠、山川、黑夜與海洋。他不止一次險些在任務中喪命。而當他每一次從危險中回到我們身邊,你可以肯定的是,用不了多久,他將再次出發。
終於有一天,在他以職業飛行員工作了十二年以後,當他再一次飛翔在南大西洋上空時,他向地面傳來了一條簡短的消息。消息里說,他切斷了右後方的引擎。接下來的,是一片寂靜。
消息本身看起來並不令人特別的擔憂,然而在十分鐘的寂靜後,從巴黎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所有的無線電通信站,都不由自主地焦慮起來。十分鐘的沉寂在日常生活中也許沒有任何的意義,但是在用於郵件運輸的民航中,卻蘊涵著沉重的消息。這十分鐘里,發生了某些也許人們永遠無法窺探到真相的事件。不幸也好,沒有意義也好,它終歸是發生了。命運給出了它的裁定,而面對這一裁決,我們卻聽不到任何的迴音。一隻無形卻有力的手,掌控著那架飛機,或者奔向沒有重心的水上迫降,或者投入墜機的深淵。
我們中間有哪一個人,沒有經歷過這分分秒秒中,希望越來越渺茫的等待?那種寂靜在每一秒的流逝中,顯得越發駭人,好像某種致命的絕症。我們不是沒有過希望。只是時間一點一點地流淌著,天已經很晚了。於是,我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自己的同伴是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將在自己穿越了無數次的南大西洋的天空中,悠閑地、永遠地棲息著。梅爾莫茲,像一個在田野里收割完麥子的播種者,躺下來靜靜地安然睡去了。
身邊的同事如此逝去,因為他們犧牲於工作中,這種缺失似乎比日常生活中的生老病死所帶來的傷痛要小一些。他在最後一次停靠在某一個站點以後,遠遠地離我們而去了。他的消失也許對我們來說,在一開始並不是致命的。不像人離開了麵包是無法生活的。
因為我們早已經習慣,每一次與同伴們相遇前漫長的等待。從巴黎到聖地亞哥,他們散落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好像被隔開的哨兵。只有旅行中的偶然,才能讓這個大家庭中的成員聚集在一起。也許某一個夜晚,大家圍坐在一張桌子邊,在卡薩布蘭卡、達喀爾或者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經歷了多年的寂靜與無聲後,重啟不願終止的對話,以及將我們再次融合在一起的往日的記憶。然後所有的人,將各自再次起航出發。大地是如此的荒蕪,可它又同時馥郁豐饒。它小心地隱藏著自己眾多的秘密花園,它們是如此難以觸及。然而,我們的職業終有一天,會引領著我們踏入這花園中。生活將我們分開,讓我們少有時間與機會去牽掛自己的同伴們。可是在彼此的寂靜中,同伴始終在某一個角落,忠誠於最初的友誼!如果有一天,我們在路上相遇,他們會難掩火焰般的喜悅,搖動著我們的肩膀!所以,我們早已習慣了等待……
可是漸漸地,我們發現清澈的笑聲是永遠地消失了。秘密花園再也不會為我們開啟。於是我們開始真正的哀悼。它並不痛徹心肺,只是飽含苦澀。
沒有什麼能替代離我們而去的同伴。沒有什麼比得上昔日共同的回憶,一起度過的艱辛歲月,曾經的爭吵、和好與種種心靈的悸動。我們再也無法重建逝去的友誼。你以為自己種下了一棵橡樹,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棲息在它的葉子底下。其實,一切都是徒勞的。
生活就是這樣。我們一起成長,一起播種,可是那些樹木接二連三消失的歲月,終究還是來到了。同伴們一個一個地離我們而去。從今以後,我們的哀悼中還混合了邁向衰老的隱秘的悔恨。
這就是梅爾莫茲和其他所有同伴們教會我們的。也許,一種職業之所以偉大,就在於它擁有將人凝聚起來的力量。這其中最珍貴的,是那人與人之間的情誼。
人只為了物質而工作,他搭建的是將他自己囚禁起來的監獄。我們把自己,用終將灰飛煙滅的紙幣,寂寞地捆綁。
我搜尋著記憶中,給我留下長久回味的時刻,讓我難以忘懷的分分秒秒。它們統統不是來自金錢和財富。梅爾莫茲的友誼是無價的。與同伴共同走過的艱難歲月,將我們永遠地維繫在一起。
夜間的飛行,天空中成千上萬的星星,幾個小時的平靜與驕傲,是金錢買不到的。
艱苦飛行後等待著我們的新世界,那些樹木、花朵、女人,那些黎明時向我們投來的清新的笑容,還有小小的音樂會,是金錢買不到的。
當然,還有所有屬於我和梅爾莫茲的回憶。
我們三架郵航的航班,在夜色即將來臨時,同時被困於里奧德奧裏海岸。里蓋爾在傳動桿遭到損壞後,第一個在此降落。布爾加在此停靠準備迎接和他一起飛行的團隊,誰知道在重新起飛時卻遇到了重力故障。而我,則是剛剛落地,天忽然就黑了下來。我們於是決定一起救援布爾加的飛機,在天亮以後把它送到維修地。
一年前,我們的同事古爾和埃拉布爾,也是因為故障在此停留,遭到了異教人士的殺害。我們知道,在今天的博哈多爾角,仍然駐紮著一支擁有三百支步槍的穆斯林軍隊。我們三個人也許遠遠地就已經被他們發現。也許,這將是我們的最後一夜。
我們於是做著在此地過夜的準備。清空了飛機上幾個用來裝運貨物的箱子以後,我們把它們圍成圓圈排放著。然後在每個箱子後面,點燃一支蠟燭,好像放哨的崗亭一般。就這樣,茫茫大漠中,彷彿回到了人類最初的生存狀態,我們搭建起一個屬於自己的村莊。
圍坐在屬於我們三個人的村莊邊,我們等待著。等待著黎明的拯救,也或者是在等待著摩爾人的到來。我不知道,是什麼給予了這個夜晚如同聖誕夜般的祥和氣息。我們講述著各自的回憶,嬉笑著,歌唱著。
我們品嘗著節日般輕快的熱情與歡樂,可實際上,我們卻什麼都沒有。陪伴我們的,只有風,沙,與星辰。在這片燈影昏黃的沙漠中,六七個除了回憶便一無所有的男人,分享著某種看不見的財富。
我們終於再次相遇了。肩並肩地坐著,或者各自沉默著,或者互相訴說著。我們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