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禰衡擊鼓罵曹操 擊鼓罵曹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三月,自河北、關中、徐州而來的三份奏報同時遞到了司空曹操、軍師荀攸面前。

河北公孫瓚再次敗於袁紹之手,而他先前害死幽州牧劉虞的惡劣影響也逐漸擴大。劉虞生前對東北少數民族採取懷柔政策,因此各族部落感其恩德,公推燕國勇士閻柔為烏丸司馬,集漢族、烏丸、鮮卑數萬義軍,配合袁紹的行動;幽州舊部騎都尉鮮於銀,從事鮮於輔、齊周等人也紛紛舉兵響應,驅逐公孫瓚任命的官員。公孫瓚一方面集結兵馬退至先前築造的易京城堡,另一方面主動聯絡黑山軍首領張燕。袁紹與幽州舊部聯手對抗公孫瓚與黑山軍的同盟——河北戰事已到了決戰時刻。

另一方面,謁者僕射裴茂持節入關後,以段煨、王邑為首的關中諸將紛紛響應,加之鐘繇的調度,各路兵馬儼然對長安形成了包圍之勢。李傕、郭汜缺乏糧秣部卒離散,在圍困之下漸漸不支——這兩個禍國元兇的末日已為期不遠。

與此同時,赴任廣陵的陳登大展其才,徵用徐宣、陳矯等名士,開墾荒田播恩百姓,進而寬嚴並用,兵不血刃使大賊梟薛州率領海盜萬餘戶解甲歸降,廣陵郡兵勢大振。而坐鎮小沛的劉備也在抓緊時間增兵屯糧,招誘呂布部下——至此,自以為得朝廷信任的呂布不知不覺已陷入了包圍圈。

仔仔細細看罷奏報,曹操頗感滿意,各地事態發展都與先前預料的差不多。他將這三份奏報放在桌案之上,圍著它們溜達了好幾圈,用心思量下一步的打算;荀攸則一聲不響坐在旁邊,獃獃注視著奏報出神。過了好半天,曹操才定下腳步,緩緩道:「袁紹雖強無法脫身,關中諸將兵向長安,呂布蠢才已入掌控,袁術暴虐陷於窘境,現在沒人再顧得上咱們了。我有意趁此機會剷除張綉以絕後患,不知公達以為如何?」他原先視張綉如草芥,如今又觀之似卧虎。地盤不足一個郡的小賊,竟然兩討而不滅,痛折他一子、一侄、一員虎將,這令曹操久久不能釋懷。荀攸不以為然,搖了搖頭道:「以在下之見,張綉不可再討。」

「哦?」曹操對他這樣的答覆頗感意外。

荀攸二目曈曈注視著桌案上的奏報,解釋道:「張綉與劉表相恃為強,而綉以游軍仰食於表。劉表若不供張綉糧草,張繡的兵馬必然離散。咱們不如緩軍以待之,天長日久,必能使張綉窮篤而降。現在若是急於攻伐,張綉、劉表迫於形勢又將再次聯合,咱們未必能勝。」

曹操擺了擺手:「中原局勢已變,劉表不會再幫張綉了。如今我已與荊州重新修好,先是遣還鄧濟,劉表也釋放趙岐回朝,此等形勢頗為難得,劉表最重朝廷名節,必不會再跟咱們翻臉了。再者,我豈為區區一張綉所懼,袁紹若破公孫瓚,河北四州則定,許都險矣!」

這話雖然有些道理,但荀攸捻髯搖頭:「我看也未必如您所想。公孫瓚驍勇之徒,困獸猶鬥尚可支持;張燕坐擁亂民十餘萬,雖烏合之眾亦足以為害,昔年袁紹斬殺於毒、壺壽,破黃巾別部十餘支,此與黑山乃不共戴天之仇;閻柔、鮮於輔等本劉虞舊將,非與袁紹同心;另外幽州之北還有三郡烏丸,遼東太守公孫度擁兵為害、自號平州牧;并州之地有黃巾余寇張白騎流竄劫掠;青州沿海有臧霸、吳敦、孫觀等豪強侵擾為亂,這些人也都是袁紹的隱患啊。」

「現在的局勢真是微妙。」曹操嘆了口氣,「倘若咱們現在攻戰四方,袁紹恐我做大,必然急於向咱們索戰,而咱們實力不敵。倘若咱們經營舊地不為攻戰,袁紹固然不會急於找咱的麻煩,可是他又能勘定河北群豪,到時候咱們依舊不是他的對手。我是左右為難啊……」想了一會兒,曹操倏然攥住劍柄,凝眉道,「大丈夫生於世間自當有所作為,我寧要短痛不要長痛!」

荀攸見他這般決絕,已無法撼動他出兵的打算,只好點了點頭:「明公若是堅決出兵,在下也不阻攔。若是能破張綉固然是好,但若是遷延日久戰事不利,還望明公早日回師以防北地之變故。」

「好!我這就傳令,調遣兵馬十日後許下典兵,南下直搗穰縣!」說罷曹操又想起了充為鼓吏的禰衡,不禁冷笑道,「這一次典兵我還要置備鼓樂,吹吹打打率大軍出發,告知文武百官都到行轅觀禮,叫大夥好好看看這場熱鬧!」

曹操一聲令下,緊張的戰前準備又開始了。各營將官調配軍卒,典農中郎將任峻準備糧草,夏侯惇把新近選拔的賈信、扈質、史渙、牛蓋、蔡楊等將薦入曹操軍中效力。又逢喜訊傳來,騎都尉徐晃掃滅卷縣、原武等地余寇。而坐困河東的白波軍也因與匈奴離心日漸衰敗,其首領李樂病死、胡才被部下謀害,至此白波軍解體,逐鹿天下的勢力又少了一支。曹操即刻加封徐晃為裨將軍,招致麾下聽用。

典兵之日即到,許都城外曹軍大營格外肅穆,旌旗遮天日,刀槍似密林,又在營中搭建三重帥台,上置鐘鼓下設號角,軍樂大作好不威嚴。朝中文武官員自司徒趙溫、輔國將軍伏完、衛將軍董承以下全部到大營觀禮送行。曹操相邀哪個能不來?雖說點卯點不到他們身上,可大夥都跟著起了個大早,誰也不敢遲到半刻,就連養病在家的楊彪、張儉、韓融這次都到了。

曹操於卯時登台,身披金甲、外罩錦袍、頭戴兜鍪、肋下佩青釭劍,祭拜天地展開名冊點名。一卯不到杖責五十,兩卯不到革職聽罪,三卯不到推出轅門斬首。曹孟德穩坐帥台點卯,喚名似行雲流水,應聲似春雷陣陣。曹仁、曹洪、夏侯淵、于禁、樂進、朱靈、徐晃、卞秉、王忠、劉岱等將官頂盔貫甲英氣勃勃列於西首;荀攸、郭嘉、毛玠、徐佗、路粹、繁欽、侯聲、武周、梁習、王思等參謀風度翩翩立在東邊。

少時唱名一罷,曹操站起身來吩咐道:「撤去坐席帥案,喚鼓吏擊鼓作樂以振軍威!」說完邁著得意的步伐走下台來。

哪有于帥台之上擊鼓的?在場之人還在詫異之間,就見轅門處一陣呵斥,鐵甲武士推推搡搡帶進一人——滿面桀驁,冠戴不正,破衣襤褸,腳步踉蹌,正是一代賢士禰正平。百官倒不敢交頭接耳,卻是面面相覷,不明他何以淪落為小吏。

主簿王必見他如此打扮,前跨一步手指禰衡嚷道:「大膽鼓吏!三軍陣中百官面前,何敢破衣來見!」

「呸!」禰衡猛啐一口,「爪牙鷹犬!輪得到你教訓我嗎?」

王必可不似郗慮、蔣幹之流,聞聽辱罵提袖揮拳就要打。這時曹操已走至近前,抬手阻攔道:「主簿休要動怒,且容他更換新衣再行擊鼓不遲。」曹操算是想開了,任憑這廝在這裡賣狂,只要他登台擊鼓,在百官公卿面前行此小吏差事,半世美名就算毀於一旦了。

早有兵卒備好樂人的皂袍、中衣、建華冠,一把拋到禰衡腳畔;王必喝道:「速到下帳更衣再來,耽誤片刻,小心你的腦袋!」

禰衡橫眉立目瞪了他一眼。再環顧四下,但見兵層層甲層層,曹軍將士凶如猛虎,朝廷百官噤若寒蟬,不禁仰天大笑,隨手摘下冠戴往地上一丟,又解身上的破爛衣衫。這一來,在場之人就連曹操都驚呆了,哪有青天白日在人前更衣的?

「你……你……」王必又驚又怒,「你這成何體統?」

禰衡面帶微笑不理不睬,脫去衣衫又解小衣,赤身裸體立在眾人之前。朝廷百官見他此等舉動,無不低頭掩面。王必忍無可忍,拔劍便要殺人,曹操一把抓住,冷笑道:「哼!他既自取其辱,又與咱們何干?且由他癲狂去吧。」

禰衡不忙著穿衣,兩手掐腰赤裸裸站著,彷彿站在自家卧房裡一般逍遙自在,瞅著曹操樂呵呵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何辱之有?我禰衡今日以天為袍、以地為裳,爾不過我褲中一小小蟣虱耳,何敢如此聒噪?」把堂堂三公比作褲中蟣虱,實為莫大的損辱。不過曹操見他這般德行也慣了,全不當回事兒,卻反唇道:「正平以天為袍、以地為裳,我看還不夠。你倒不如以天為發、以地為頸,好大的一張臉!速速更衣登台,莫要讓百官等候。」說完就不再理他,徑自歸到公卿班中,站到了司徒趙溫下首,那是司空的位置。

禰衡見他這般舉動,更是仰天狂笑:「哈哈哈!上逼天子下壓群臣,還在百官面前惺惺作態佯裝守禮。爾能欺人,可欺天乎?」

左右軍士見主公走了,誰還有耐心與他客氣,一個個橫掌中大槊,連聲催促:「你這狗吏還慢吞吞的。快!快點兒!」

禰衡瞧瞧冷森森的兵刃和一張張兇惡的嘴臉,情知以這幫武夫腹中墨水罵他們都聽不懂,便低頭拾起衣冠,任他們連聲催促,還是不緊不慢費了好半天工夫才穿戴完畢。眾兵士見狀一擁而上,連推帶架將他驅趕上了帥台。禰衡從其他小吏手中接過鼓槌,又禁不住轉過身來望了一眼台下的眾人——百官有的迷茫,有的鄙夷,有的同情,有的不忍,還有的幸災樂禍看熱鬧,所有人都放眼注視著自己。人群間尋見孔融列於朝班,雖然滿面愁苦還是沖他微笑了一下,禰衡也點頭微笑以作回應。瞥眼又見曹操昂首而立二目低垂,臉上不怒不笑表情矜持。禰衡心中暗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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