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五章 艾莉亞

每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她都可以感覺到內里的空洞。這不是飢餓,儘管她吃得很少。這是個空蕩的地方,一種虛無,原來兄弟姐妹父母們所在之處化為烏有。她的頭也很疼,雖然比之前好些,但仍相當強烈。艾莉亞對此已經習慣,腫塊終會消解心中的空洞卻依舊如故。這空洞永遠不會好起來,睡覺時,她告訴自己。

有的早晨,艾莉亞根本不想醒來。她寧願蜷在斗篷下,閉緊眼睛,再度入睡。若獵狗不來管她,她會沒日沒夜地睡。

然後做夢。做夢時最棒。她幾乎每晚夢到狼。一大群狼,由她領頭,而且她最為高大、強壯、機敏、迅捷。她跑得比馬快,打得比獅子強,每當咧牙露齒,人類便紛紛走避。她從不肚餓,毛皮替她保暖,無懼寒風凜冽。她有許多兄弟姐妹,成群結隊,兇猛可怕,而且統統聽命於她,永遠不會離開。

如果說她的夜晚屬於狼,白天則屬於狗。桑鐸·克里岡天天早上準時叫她起床,不管她喜不喜歡。他會用刺耳的聲音咒罵她,或將她提起來搖晃。有回他把一盔冰水倒在她頭上。她跳了起來,一邊顫抖著洒水,一邊想踢他,結果他只哈哈大笑。「擦乾淨,然後去喂該死的馬。」他吩咐,而她乖乖照辦。

他們現在有了兩匹馬,陌客和一匹栗色矮母馬,艾莉亞給它取名「膽小鬼」,因為桑鋒說它很可能跟他們一樣,是從孿河城逃出來的。屠殺發生後的第二天早上,他們在田野里遇見遊盪著的它,背上沒有騎手。作為坐騎,它很不賴,但艾莉亞無法喜愛膽小鬼,陌客就會反抗。但她還是儘力照料它,這總比跟獵狗同騎要強。況且膽小鬼雖然懦弱,但年輕力壯,艾莉亞覺得,如果情勢危急,它會跑得比陌客快。

獵狗不再像以前那樣看緊她,有時似乎並不在意她是走是留,晚上也不再把她捆進馬褥子。我要趁睡熟時殺死他,她告訴自己,卻從未付諸行動,我要騎著膽小鬼逃跑,他抓不住我,她心想,但也未付諸行動。該去哪兒?沒有臨冬城了,舅公在奔流城,可他們彼此不認識。橡果廳的斯莫伍德夫人或許會收留她,或許不會,況且艾莉亞甚至不肯定自己能找到橡果廳。有時她覺得該回沙瑪的客棧——若洪水沒將它沖走的話——跟熱派做伴,搞不好貝里伯爵還能重新找到她。安蓋會教她如何用弓,然後就可以同詹德利一起當土匪,像歌謠里的「白鹿」溫姐那樣。

但這都是笨念頭,跟珊莎的夢想一樣。熱派和詹德利有機會就離開了她,而貝里伯爵的土匪與獵狗只想拿她換贖金。沒人想跟她在一起。他們不與我同一族群,就連熱派和詹德利也不是。我想那些真是太笨了,像個笨蛋小女孩,跟本不是狼。

因此她留下來同獵狗結伴。他們每天騎馬趕路,從不在同一地方睡兩次,並盡量避開市鎮、村莊和城堡。有次她問桑鐸·克里岡,他們要上哪兒去。「去遠方,」他說,「知道這點就行。我不想浪費口舌,也不想聽你亂喊亂叫。媽的,真該讓你跑進那座該死的城堡。」

「是啊。」她贊同,同時想起了母親。

「如果我讓你去,你早就死翹翹了。媽的,你該感謝我,並為我唱支甜美的小曲兒,像你姐姐那樣。」

「你也拿斧子砸她了?」

「我是拿斧背砸你的,愚蠢的小母狼。如果用斧刃,你的腦漿這會兒還在綠叉河裡漂呢。閉上該死的鳥嘴,我要把你交給靜默修女會,她們會把多話的女孩舌頭割掉。」

他這麼說不公平。除了那一次,艾莉亞根本不說話。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他倆什麼也不說。她太過空洞,無話可說,獵狗則太憤怒。她可以感覺到他體內的怒火,從他臉上的表情、從他扭曲緊繃的嘴唇、從他瞧她的眼神,都看得出來。每當他拿斧劈柴,便會進入一種令人顫慄的憤怒狀態,他會瘋狂地劈砍樹榦、落木或者斷枝——柴火根本不用劈那麼細。在那之後,他往往精疲力竭,躺倒下去立刻睡著,連火都沒生。艾莉亞憎惡這種情形,也憎惡他。那樣的夜晚,她會長長久久地瞪著斧頭。它看來十分沉重,但我打賭自己能揮動。而且不會用斧背砸他。

在流浪途中,他們也會瞥到其他人:田裡的農夫,放牧的豬倌,擠牛奶的姑娘,沿滿是車轍的道路傳遞消息的侍從。她也從來不想跟他們搭話,彷彿對方生活在一片遙遠的土地上,講的是奇特陌生的語言,他們跟她毫無關係,反之亦然。

再說,被人看到也不安全。時不時會有一隊騎手經過蜿蜒的田間道路,高舉佛雷家族的雙塔旗幟。「他們在獵殺漏網的北方人,」對方經過時獵狗道,「聽見馬蹄聲,趕緊低頭,這裡沒有朋友。」

有一天,在某個由倒下的橡樹根構成的泥穴里,他們面對面遇上另一位孿河城事變的倖存者。他的紋章是一個披白絲帶跳舞的粉紅少女,自稱替馬柯·派柏爵士效勞,當弓箭手,雖然弓已經丟了。他左肩與手臂交界處扭曲腫脹,據說是釘頭錘砸的,鎚子打碎了肩膀,並使得鎖甲深嵌入血肉之中。「北方佬乾的,」他哭泣道,「胸口有小血人的北方佬。他看到我的徽紋,還開玩笑說,紅色的男人和粉色的少女,應該湊成一對。我為他的波頓伯爵祝酒,他為馬柯爵士祝酒,我們共同為艾德慕公爵、蘿絲琳夫人及北境之王祝酒,然後他就要殺我。」說這番話時,他眼裡滿是熾熱的光,艾莉亞看得出,那是真實情感的流露。他肩膀腫得出奇,整個左半身沾滿膿血。一股惡臭的味道,聞起來就像屍體。那人懇求給他酒。

「有酒的話,我早喝了,」獵狗告訴他,「我可以給你水,還有慈悲。」

弓箭手瞧他良久,「你是喬佛里的狗。」

「現在我是自己的狗。要不要水?」

「要,」那人咽了口口水,「還要慈悲,謝謝。」

他們剛在不遠處經過一個小池塘。桑鋒把頭盔交給艾莉亞,讓她跋涉回去裝水。爛泥濺上靴子,她把獵狗的頭盔當桶子,水從眼孔漏出,但底部仍儲了許多。

見她回來,弓箭手竭力抬臉,好讓她把水倒進嘴巴。她倒得有多快,他就咽得有多快,咽不下去的流下臉頰,滲進棕色的血塊,直到鬍鬚里滿是淡粉色水滴。水倒完後,他抓住頭盔舔鋼鐵。「好爽,」他說,「酒就更好了。我想喝酒。」

「我也想。」獵狗幾乎是溫柔地將匕首插進那人胸膛,用身體的重量將刀尖送入外衣、鎖甲和下面的襯裡。然後他把武器拔出,一邊在死人身上擦拭,一邊看著艾莉亞。「那是心臟所在的位置,小妹妹。那是殺人的方法。」

殺人的一種方法。「我們要不要埋他?」

「埋他?」桑鋒問,「他不在乎,我們也沒鏟子。留給狼和野狗吧,留給你我的兄弟。」他專註地看了她一眼。「我們只管『徵集』。」

弓箭手口袋裡有兩枚銀鹿和近三十個銅板。他匕首柄上有顆漂亮的粉紅寶石,獵狗將其掂了掂,然後扔給艾莉亞。她接住刀柄,插入皮帶,感覺稍好了些。它雖不比「縫衣針」,終究是鐵器,可以防身。死人還有一袋箭,但沒弓的箭不管用。他的靴子對艾莉亞來說太大,對獵狗又太小,只好留下。她還拿了他的圓盔,儘管它蓋到了她鼻子底,她得稍稍翹起來才能走路。「他一定有馬,否則逃不掉,」克里岡邊說邊四處張望,「但我敢說,媽的早跑遠了。沒人知道他在這兒待了多久。」

等他們抵達明月山脈腳下,雨差不多停了。看到太陽、月亮和星星,艾莉亞覺得他們在往東去。「我們去哪兒?」她再次問。

這次獵狗回答了她,「你在鷹巢城有個姨媽,諸神保佑,也許她會為你這瘦東西付贖金。上得山路,就沿它一路去血門。」

萊莎姨媽。艾莉亞覺得沒什麼指望。她要母親,不要母親的妹妹。她不認識萊莎姨媽,就跟不認識黑魚舅公一樣。我們當初應該進城堡的。母親又不是真的死了,還有羅柏。佛雷家不一定要殺他們。也許佛雷侯爵只是把他們抓起來。也許他們正被綁在地牢里,或者被帶往君臨,好讓喬佛里砍掉他們的腦袋。我們並不清楚。「我們應該回去,」她突然決定,「我們應該回孿河城去找我母親。她不會死的,我們去救她。」

「我還以為滿腦子歌謠夢幻的是你姐姐,」獵狗咆哮,「沒錯,佛雷也許會留你母親一命,以收取贖金。但七層地獄,憑我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把她弄出來,媽的。」

「你又不是一個人,我也會來。」

他發出一聲響,似乎是笑聲,「這會把那老頭嚇得尿褲子的。」

「你怕死!」她輕蔑地說。

克里岡哈哈大笑,「我不怕死,只怕火。現在,安靜點兒,否則我把你舌頭割下,為靜默姐妹們省點麻煩。我們去谷地。」

艾莉亞覺得他並不會真的割她舌頭,只是說說而已,就像「粉紅眼」曾說要拿鞭子狠狠抽她一樣。但她不打算試探,畢竟桑鋒·克里岡和「粉紅眼」不同。「粉紅眼」不能把人劈成兩半,或用斧子砍殺,連用斧背砸人都不會。

當晚入眠時她想著母親,不知道該不該趁獵狗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