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瓊恩

他們醒來時看見鼴鼠村燃燒的煙霧。

國王塔頂,瓊恩·雪諾倚在伊蒙學士做的襯墊拐杖上,注視著絮絮灰煙升起。由於瓊恩的逃跑,斯迪失去了偷襲黑城堡的希望,即便如此,也沒必要如此大張旗鼓。你或能殺盡我們,他心想,但沒人會在睡夢中死於床上。至少我做到了這點。

將體重移到傷腿上時,仍然疼得像火燒。那天早晨,他需要克萊達斯幫忙才能換上新洗的黑衣,系好靴帶,等穿戴完畢,已開始渴望罌粟花奶的慰藉。他抵抗住誘惑,喝下半杯安眠酒,嚼了幾口柳樹皮,拄起拐杖走出去。風雲崗的烽火台已經點燃,守夜人需要每一位人手。

「我可以打。」他們試圖阻止他時,他堅持。

「腿好了,對嗎?」諾伊哼了一聲,「不介意我輕輕踢一下吧,嗯?」

「別。它是有點僵,但慢慢走還撐得住。我可以打,而你需要我。」

「我需要每個人,只要他知道該用長矛的哪端去刺野人。」

「尖的那端。」記得自己曾跟小妹講過類似的話。

諾伊摸摸下巴上的胡茬。「也許可以吧。好,我們會把你安排在某座塔上,帶把長弓射擊敵人,但如果你他媽的從上面摔落,千萬別來找我哭訴。」

國王大道一路往南延伸,穿過多石的褐色原野和冷風摧殘的丘陵。日落之前,馬格拿便會帶著他的瑟恩族人沿這條路殺來,手持斧子和長矛,背負青銅與皮革製成的盾牌。山羊格里格、科特、大癤子及其他人也會來。還有耶哥蕊特。野人們從來不是他的朋友,他不允許他們成為自己的朋友,但是她……

大腿肌肉被她的箭貫穿之處陣陣抽痛。他記得那老人的眼睛,記得閃電在頭頂轟然炸開時,喉嚨里湧出黑乎乎的血,但記得最清楚的是那個洞穴,火炬光芒下她赤裸的身體,以及她的嘴在自己嘴裡的滋味。耶哥蕊特,不要過來,到南方去掠襲吧,或是躲進某個圓塔,你是那麼的喜歡這些圓塔。這裡,只有死亡。

院子對面,古老的燧石兵營頂上也有個弓箭手,此刻他解開褲子,正往城垛外撒尿。穆利,他從對方油膩膩的橙色頭髮認出來。其他屋頂和塔樓上也能看到黑衣人,但其中十個有九個是稻草做的。唐納·諾伊稱它們為「稻草哨兵」。諷刺的是,我們卻是烏鴉,瓊恩暗想,而且大都嚇得夠嗆。

不管名稱如何,稻草兵是伊蒙學士的主意。既然儲藏室里有許許多多的褲子、上衣和背心閑置,幹嗎不在其中塞上稻草,肩頭披掛斗篷,讓它們立在那兒放哨呢?經過諾伊的布置,每座塔樓和半數窗戶都有它們的身影,有些甚至握持長矛,或者胳膊底架著十字弓。希望瑟恩人遠遠看到,便斷定黑城堡防禦充分,放棄攻擊的念頭。

國王塔頂上六個稻草人跟瓊恩在一起,還有兩個真正的弟兄。聾子迪克·佛拉德坐在城垛上,有條不紊地給十字弓的部件清洗上油,以確保轉輪運作順暢,而那個來自舊鎮的青年躁動不安地在胸牆附近徘徊,撥弄稻草人的衣服。也許他以為若將它們的姿勢擺得恰到好處,就能嚇阻敵人;又或者他跟我一樣,被等待折磨得神經緊張。

這孩子號稱十八歲,比瓊恩大,實際卻比夏日的青草還嫩。他們叫他「紗丁」——儘管對方已換上守夜人的羊毛服、鎖甲和熟皮甲——沿用他打小在妓院出生長大得到的名字。他有一雙黑眼睛,皮膚細嫩,捲髮烏黑,漂亮得像個女孩,然而經過黑城堡的半年訓練,手已變得粗糙,諾伊說他用十字弓還過得去。但他是否有勇氣面對即將來臨的一切,嗯……

瓊恩拄著拐杖在塔頂走動。國王塔不是最高點——這一榮耀屬於尖細高聳、瀕臨崩潰的長槍塔,首席工匠奧賽爾·亞威克認為它隨時可能倒塌;也不是最堅固的堡壘——國王大道旁的守衛塔更難對付。但它夠高,夠堅固,且佔據長城背面的有利地形,俯瞰著城門和木頭階梯底部。

瓊恩第一次見到黑城堡時,很奇怪會有人傻到造一座沒有圍牆的城堡,這要如何防禦呢?

「無法防禦,」叔叔告訴他,「這正是關鍵。守夜人發誓不偏不倚,不介入境內任何紛爭。然而千百年來,某些驕傲壓倒智慧的總司令卻背棄了誓言,野心作祟,差點讓我們完全毀滅。倫賽·海塔爾總司令試圖將位置留給私生子『羅德里克』,菲林特想讓自己當上塞外之王,崔斯坦·穆德、『瘋子』馬柯·藍肯菲爾,羅賓·希山……你知道六百年前,風雪門和長夜堡的指揮官彼此宣戰嗎?總司令試圖阻止,他們反而聯合起來謀殺他。臨冬城的史塔克家族不得不出面干預……摘了他倆的腦袋。行動很容易成功,因為各要塞面南毫無防守。在傑奧·莫爾蒙之前,守夜人軍團已有過九百九十六任總司令,他們大都英勇正直……卻也有少數懦夫和笨蛋,專橫的獨裁者,甚至瘋子。我們能夠生存,是因為七國的領主和國王們明白,不管由誰領導,我們對他們都構不成威脅。唯一的敵人在北方,而面北我們有長城。」

然而現在,敵人越過長城,從南方殺來,瓊恩心想,七國的領主和國王們卻都忘了我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沒有圍牆,黑城堡是守不住的,唐納·諾伊跟所有人一樣明白。「城堡對他們來說沒什麼用處,」武器師傅告訴他小小的守備隊,「廚房,大廳,馬廄,甚至塔樓……讓他們統統佔去。我們盡量把兵器庫搬空,運到長城頂上,然後堅守在城門附近。」

於是,黑城堡終於有了一道所謂的牆,一堆十尺高排成新月形的障礙物,由各種儲藏品構成:桶桶釘子和腌羊肉、柳條箱、捆捆黑毛織品、堆積的圓木、鋸好的柴火、淬硬的尖樁,還有袋袋穀物。簡陋的壁壘圈起兩樣最值得守衛的東西——通往北方的城門和登上城牆的巨大之字形木樓梯,樓梯如一道婉蜒曲折的閃電沿牆攀升,踏腳的木樑有樹榦那麼粗,深陷在冰層里。

瓊恩看見最後幾個鼴鼠村民仍在漫長的攀爬過程中,弟兄們正加以催促。葛蘭懷抱一個小男童,而派普在兩級樓梯下面扶持著一位老人,而最老的村民們仍在下面等待鐵籠重新放下。有位母親拖著兩個孩子,一手牽一個,另一個大點的男孩越過她,向頂端跑去。在他們頭上兩百尺,天藍蘇和梅利安娜小姐(她不是什麼小姐,她所有的朋友一致同意)站在樓梯口,望向南方。無疑對煙霧,她們比他看得更清楚。瓊恩想到那些沒有選擇逃離的村民,總有一些人不願逃跑,要麼太固執,要麼太愚蠢,要麼太勇敢,寧願留下來戰鬥、躲藏,甚或屈膝投降。也許瑟恩人會在匆忙間放過他們吧。

應該先發制人的,他心想,若有五十名裝備良馬的遊騎兵,就能半路將敵人衝散。然而別說五十名遊騎兵,就連馬也湊不到半數。守衛們還沒返回,根本無從知道他們到底在哪兒,甚至不清楚諾伊派去的騎手有沒有找到人。

而今只有我們是長城的守衛,瓊恩告訴自己,瞧瞧我們吧。正如唐納·諾伊警告的那樣,波文·馬爾錫留下的弟兄都是老弱病殘,以及仍在受訓的男孩。他看見他們中有些人正奮力將木桶推上樓梯,另一些在路障邊把守:矮胖的「老木桶」,動作一如既往的緩慢;「省靴」使勁拖著木頭假腿一跳一跳地往前走;「半瘋伊希」認為自己是傻瓜佛羅里安重生;還有多恩人迪利、玫瑰林的紅埃林、小亨利(五十好幾歲)、老亨利(七十好幾歲)、「毛人」哈爾及女泉鎮的麻子佩特等等。其中幾個看到瓊恩從國王塔上望下來,便朝他揮手,可多數人扭過頭去。他們仍認為我是變色龍。這是一杯苦酒,但瓊恩怪不得他們。畢竟,他是個私生子,大家都認為私生子的血脈出自慾望與欺騙,天生便是反覆無常,背信棄義,而他在黑城堡樹立的敵人跟結交的朋友一樣多……譬如雷斯特就是其中之一。瓊恩曾威脅除非他放過山姆威爾·塔利,否則便要讓白靈撕開他的喉嚨,這事對方沒有忘記。此刻他正將干樹葉耙到樓梯底下,分成一大堆一大堆,但時不時停下片刻,惡狠狠地瞪瓊恩一眼。

「不對,」唐納·諾伊在樓梯下沖三個鼴鼠村民喊,「瀝青送去起重機,油料放到上部樓梯,弩箭送往第四、第五和第六層平台,長矛送往第一、第二層。豬油堆在樓梯下面,對,那兒,木板後面。肉桶運去路障。快點,你們這幫長麻子的農民,『快,快!』,

他有領主的嗓門,瓊恩心想。父親常說,指揮官的肺跟他揮劍的手一樣重要。「如果發號施令時別人聽不到,任你三頭六臂也沒用。」艾德公爵教誨兒子們,因此他過去常和羅柏爬到臨冬城的塔樓上,隔著庭院互相呼喊。但他倆的聲音加起來尚遠不如唐納·諾伊。鼴鼠村民們很懼怕他,也難怪,因為武器師傅總威脅要擰下他們的腦袋。

四分之三的村民相信瓊恩的警告,來到黑城堡避難。諾伊宣布,只要有力氣拿起長矛或者揮動斧子的人,都得幫助防禦路障,否則就他媽的滾回家去自己對付瑟恩人。他傾盡庫存,將精良的兵器交到他們手中:雙刃大斧、鋒利匕首、長劍、釘頭錘、尖刺流星錘、鑲釘皮衣和鎖甲、擴脛甲保護腿部、擴喉撐住腦袋,裝備妥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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