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九章 凱特琳

抵達綠叉河之前,他們先聽見了洶湧的水聲,沉吟不絕,猶如巨獸咆哮。河流高漲,寬度比去年羅柏率軍渡河、並答應娶佛雷家女子為妻時增加了一倍半。當時,他急需瓦德侯爵和他的橋樑,如今更為迫切。望著渾濁打旋的綠水,凱特琳心中充滿疑慮。不通過孿河城,無論如何也無法返回北方,水位至少還要一個月才能下降到適當程度。

走近城堡時,羅柏戴起了王冠,命凱特琳和艾德慕與他並騎上前。雷納德·維斯特林爵士擔任掌旗官,白雪皚皚的旗面上飛揚著史塔克家族的冰原奔狼。

橋頭堡在暴雨中浮現,猶如兩樽高大幽靈,隨著人們走近,陰氣逐漸凝聚成形。佛雷家共有兩座石城堡,分居河的兩岸,猶如鏡面映射成雙,中間由巨大的石拱橋相連。橋中央是衛河塔,湍急的河水從塔下流過。兩岸的孿生城外圍都挖了護城河,將兩座城堡化為島嶼。此時,連日降水更讓護城河變成了長湖。

透過漫天雨水,凱特琳發現河對岸的東城下有數千士兵安營紮寨,營帳外掛的旗幟被水浸透後搭在杆子上,好似許多溺水的貓,看不清顏色與圖案。她只知道大多數旗幟都是灰色的,實際上,這些日子以來,整個世界彷彿都成了灰色。

「羅柏,你要小心謹慎,」她告誡兒子,「瓦德大人臉皮薄,舌頭利,他的許多兒孫無疑也會有樣學樣。如今我們有求於人,你千萬不可觸犯他的自尊。」

「我清楚佛雷家的秉性,母親,我也知道自己冒犯過他們,而今又急需他們!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像修士一樣大唱甜言蜜語。」

凱特琳不安地在馬鞍上挪動,「等我們抵達後,若對方提出款待飲食,請不要猶豫,立刻接受!他們給什麼,就吃什麼,吃的喝的都盡情享用。假如他們不開口,你就主動索要麵包、乳酪和葡萄酒。」

「我不餓,只是有點濕……」

「羅柏,仔細聽我講,一旦吃了他的麵包和食鹽,就代表你應該享受賓客權利,在他屋檐下,他作為主人對你有義務。」

羅柏似乎頗覺有趣,「我有一整支大軍的保護,母親,無需寄望於麵包和食鹽。但假如能與瓦德大人和解,即便他給我蛆蟲燉烏鴉,我也會欣然接受,並叫他再來一碗。」

東城下騎出四位佛雷,個個裹著厚重的灰羊毛斗篷。凱特琳認出已故的史提夫倫爵士——瓦德大人的長子——的長子萊曼爵士。如今,他是孿河城繼承人,斗篷下的那張臉卻顯得肥胖、圓滾和愚蠢。其餘三個估計都是他的兒子,瓦德大人的曾別、竹飛。

艾德慕證實了她的猜測,「長子叫艾德溫,就一臉病相、苗條蒼白的那個;瘦長結實、滿臉鬍鬚的是黑瓦德,這傢伙十分凶暴;騎牡馬的是培提爾,這小子很不幸地生了張麻子臉,所以被家人喚做『疙瘩臉培提爾』。他只比羅柏大出一兩歲,但瓦德在他十歲那年為他娶了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天殺的!蘿絲琳千萬不要長得和他一樣!」

國王一行人暫時駐足,等待大隊人馬跟上。羅柏的旗幟軟軟地垂搭而下,在他們的右手方,綿延的冰雨拍打著滔滔的綠叉河水。灰風竄上前來,豎起尾巴,用暗金色的狹長眼眸瞪視著逼近的佛雷家人。當他們走到六七碼的近處時,只聽冰原狼一聲怒吼,深沉雄渾,彷彿與河流之聲合為一體。羅柏大吃一驚,「灰風,到我這兒來。灰風!」

他反而厲聲長嗥著向前撲去。

萊曼爵士的坐騎發出一聲恐懼的嘶叫,驚退開來,疙瘩臉培提爾的馬則將他摔了下去。只有黑瓦德牢牢握韁,一邊摸向佩劍。「不!」羅柏大叫,「灰風,過來,過來!」凱特琳忙拍馬上前,擋在冰原狼和對方之間,泥濘飛濺,沾在馬蹄和狼身上。灰風往外避了避,似乎這才頭一次聽見羅柏的召喚。

「史塔克家的人就是如此道歉的么?」黑瓦德長劍出鞘,大聲喝道,「叫狼來咬人,真是會招待!你們來此究竟何為?」

萊曼爵士下馬扶兒子疙瘩臉培提爾起身。小夥子濺了一身泥,幸好並未受傷。「我此行前來,是要為冒犯你們家族的事表示歉意,並參加我舅舅的婚禮,」國王翻身下馬,「培提爾,請用我的坐騎,你的馬似乎逃掉了。」

培提爾看看父親,「我可以和哥哥們一起騎。」

仍在馬上的三位佛雷對羅柏的話無動於衷。「您遲到了。」萊曼爵土宣布。

「大雨延誤了行程,」羅柏說,「我之前已派遣信鴉,作出說明。」

「那女人呢?」

大家心知肚明,他指的是簡妮·維斯特林。凱特琳充滿歉意地微笑,「爵士先生,簡妮王后從西境來到奔流城,一路旅途勞頓,此刻需要休養,等時機合適,定當欣然前來拜訪。」

「欣然?我曾祖父可不會高興,」黑瓦德雖收劍入鞘,語氣依舊咄咄逼人,「我給他講過這位『王后』的事情,他老人家很想親眼看一看。」

艾德溫清清喉嚨,「陛下,我們在衛河塔里為您準備了房間,」他用謹慎有禮的口吻對羅柏說,「也為徒利公爵和史塔克夫人安排了住所。我們也歡迎您的封臣騎士們來到我們屋檐下,參加即將來臨的盛大婚禮。」

「那我的士卒呢?」羅柏問。

「父親大人要我向您致歉,家堡簡陋,恐怕無法容納和接待陛下的雄師。您瞧,為養活河對岸我們自家的軍隊,糧食和草料已然捉襟見肘。但不管怎樣,不能虧待陛下的人,一旦他們過了河,在我家部隊旁邊駐紮妥當,我們將提供充足的葡萄酒和麥酒,讓大家為艾德慕公爵和新娘的健康盡情舉杯。您瞧,對岸搭起了三座婚宴大帳,就是專為方便慶祝而建的。」

「你父親大人真是想得周到,我代表部下表示感謝。他們都走了很長的路,又濕又乏。」

艾德慕·徒利驅馬上前,「我何時才能見到我的未婚妻?」

「她正在城內等您,」艾德溫·佛雷保證,「我明白您的急迫心情,請您千萬原諒我姑婆的羞澀。她人還小,這些日子,一直在緊張地期待您的到來,可憐的女人……呃,陛下,雨這麼大,我們不如到裡面再談?」

「不錯,」萊曼爵士重新上馬,並將疙瘩臉培提爾抱到身後,「請您們隨我來,我祖父正等著呢。」他掉頭向孿河城騎去。

艾德慕靠到凱特琳身邊。「遲到的佛雷侯爵應該親自出來迎接我們,」他抱怨,「我是他的封君,也是他未來的女婿,羅柏則是他的國王。」

「等你活到九十一歲時,弟弟,再來看自己想不想冒大雨迎接客人吧。」她嘴上雖這麼說心中卻不太肯定。瓦德大人通常乘一頂遮蓋嚴密的轎子出行,按說下雨對他影響不大。這是又一次精心安排的輕慢?看來,今天的難關才剛剛開始。

到達橋頭堡時,麻煩再次出現。灰風走到弔橋中間,甩了甩頭,不肯前進,只顧朝鐵閘門咆哮。「灰風,怎麼了?灰風,跟我來啊。」不管羅柏怎麼勸阻,冰原狼都呲牙露齒,毫不理會。他不喜歡這地方,凱特琳意識到。最後是羅柏費盡心機,蹲下來對狼輕言軟語,他才勉強通過閘門入城。這時,跛子羅索和瓦德·河文二人已跟了上來。「他受不了河的聲音,」河文評論,「野獸總是害怕漲水。」

「一間乾燥的狗舍和一根美味的羊腿應能安撫他,」羅索歡快地保證,「陛下,要我立刻召喚獸舍掌管么?」

「他是冰原狼,不是狗,」國王說,「不會信任不熟悉的人。雷納德爵士,請你來照顧,把他管好,這樣子,可進不了瓦德大人的廳堂。」

幹得漂亮!凱特琳心想,兒子這下順勢徹底隔絕了維斯特林家人和瓦德·佛雷照面的機會。

瓦德侯爵雖然命長,但身體早為痛風所困擾,他們看見他蜷進高位里,屁股下墊了坐墊,膝蓋上蓋一張貂皮長袍。他的坐椅用黑橡木製成,椅背雕成以拱橋相連的雙城式樣,這把交椅如此巨大,乃至於坐在其中的老人看起來就像個怪誕的小孩。瓦德大人的模樣有些像禿鷲,更像黃鼠狼,早已禿光的頭頂遍布老人斑,粉紅色的長脖子長在骨瘦如柴的肩膀上,消瘦的下巴皮膚松垮懸吊,水汪汪的眼睛布滿陰霾,無牙的嘴巴則不停磨動、吸吮著空氣,好像嬰兒吸吮母親的乳頭。

第八任佛雷夫人站在高位旁,而在他腳邊,坐了一位約莫五十、消瘦駝背的男子,彷彿是佛雷大人的年輕翻版。此人雖穿了昂貴的藍羊毛和灰綢緞服裝,卻奇怪地戴著綴滿小銅鈴的王冠和項圈。他和他主子長得十分相似,唯有眼睛不同:佛雷大人眼睛細小、暗淡、充滿懷疑,而此人眼睛碩大、親熱而空洞。凱特琳突然想起瓦德大人有個孫子生來就是痴呆,從前到孿河城造訪,瓦德大人總會小心地將其藏匿。這傻子一直都戴著王冠?還是專為嘲笑羅柏而來?這個問題她不敢問。

佛雷的兒子、女兒、孫子、曾孫、女婿、媳婦和僕人們佔滿整個大廳,統統等待著老人發言。「我知道,您會原諒我無法下跪的尷尬,這雙腿不中用啦,嘿,不過它們中間那玩意兒還好。」他望著羅柏的王冠,無牙的嘴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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