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狀元不問平章事

海外歸來,徐樹錚一直在匆忙應酬中。他本來想好好地休息幾日,但不可能。以致,在他送走了孫傳芳之後,他猛然覺得頭很沉,通身疲懶無力,眼睛也有些澀得難睜。他獨自走進卧室,輕輕地躺到床上,想甜甜地睡一覺。

他該靜養、休息了,他太累了。無論是在自己的國家,還是在異國他鄉,這段時間以來,他總排除不了縈繫心中的煩惱和問題。他總在超負荷中運轉。彷彿他肩上挑著整個國家和民族的重任:皇帝不行,大總統也沒有人行。只有他徐樹錚,才能托起這片將要沉淪的天地!他冷靜地想想,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徐樹錚不就是一個徐樹錚么。我,地球照轉,日月照樣輪迴。"他閉起眼,想長睡。"睡吧,能睡到幾時就睡到幾時,這裡的天地、時光全是我的。"徐樹錚把眼閉上,卻又遲遲難以平靜。當許多事情都在腦際像走馬燈似地出而復沒之後,唯獨孫傳芳這個人和這個人突然來談的事情,總像影子似地隨在身後,甩不掉。"孫傳芳究竟找我幹什麼?難道真是為了請張謇出山么?果然這個老頭子願意出山了。那麼,段老總又怎麼辦?他甘心走開?要是他不願讓執政大權,豈不更騎虎難下......"徐樹錚躺不住了,他翻身坐起,緊緊鎖起了濃眉。權,這東西的誘惑力真大,許多人爭它丟掉了性命;許多人為保它,也會丟掉性命!輕而易舉把到手的權送給他,還很少有如此大方的人。徐樹錚認為段祺瑞也不會。還是他在日本周蝣的時候,段祺瑞給過他一封長信,談了許多"執政"碰到的困難,談到他自己的心灰意冷,並且一再表明他"不想貪戀政壇了,國事太傷人心了"。但是,那只是一封信。也許只是由了心血來潮,屬於衝動之舉。徐樹錚不敢完全相信這封信。現在,在他碰到需要解決的具體問題時,他又多麼希望這個信是他段祺瑞的肺腑之言。"果然真是那樣的話,合肥能激流勇退,也算一個英雄!"

深夜,徐樹錚給段祺瑞發了一封很長、很有份量的電報。一方面告訴他,他"已回到上海,待稍事休息,即北上晉謁";另方面也真誠地表明態度,"希望老總能有個明白進退決心,以便處置後事"。作了執政府執政的段祺瑞,日子過得並不順心。該執的政,各方掣肘頗大。他自己心中有數:"大位"並不是自己力爭來的。曹錕是被奉張夥同馮玉祥趕下台的,按說,要麼張作霖執政,要麼馮玉祥執政,怎麼能輪到段祺瑞呢?何況他是被直曹打得無立足之地的。所以讓他出來了,一是因為張作霖不是老北洋,恐怕壓不住陣腳;二是馮玉祥野心不大,不願主大政,故而段祺瑞被推上來了。其實,這個"執政"的名稱,也不倫不類。總統就是總統,總理就是總理,執政算什麼?有什麼辦法呢?現在是民主共和,總統得選舉。曹錕別管出多少錢,人家有選票,當總統名正言順;只有這樣名正言順的總統才能委派某某人組閣、當總理。現在,賄選之後,國會基本不存在了,誰來選舉呢?不能選舉就沒有合法的總統,執政只能算一個過渡的、假設的政府,段祺瑞自然明白他的這把交椅是什麼做的。

在段祺瑞就任執政的時候,他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如今國事紛亂,大局阽危,我們從政多年的人。素以天下為己任,怎麼能明哲保身呢?所以,我不得不出來為國家出點力。"這是一段自我安慰的話。說得倒也入情入理。

張作霖怎麼說呢?他說:"老段是個過時人物,抬出來壓不住人。不要說我和吳佩孚,就是閻老兩(山西閻錫山),雖然一日一個段老師"但哪裡肯照老師的話去做!"這是一段肺腑之占,表明他並不擁護"合肥"。

張作霖的話傳到段祺瑞耳中,他氣昏了。歪著鼻子大罵:"我段芝泉哪點不對?不是我周旋,馮玉祥會殺回馬槍?我想打垮你奉軍,還是有力量的。"

段祺瑞盼望最大的,是孫中山的革命軍"能夠早日北E,節節勝利"。孫先生的北上,又遲遲不進。段祺瑞憂愁了,他沉默起來,終日閉門謝客,垂頭喪氣,鼻子總是不正。在他身邊的人,也有意躲了出去--大家都知道他的性子,鼻子歪時最愛罵人,誰願意找罵挨呢。只有他的夫人張佩蘅和二姨太邊氏,不時在他身邊走動,不時地嘮叨幾句:

"當初就不想讓你再出來,在天津過幾天安靜日子多好。"張佩蘅嘆息著說。

"難哪!"段祺瑞應答著。"不出來又能安逸幾日呢?你沒看見,人人都在爭霸。受別人管也不是滋味。"

"當初你不該放又錚出國。他在,你也有個膀臂。"

"何必做人家不樂意的事呢。讓他去吧,有一天,他還得幫我。"正在這時候,徐樹錚的電報到段祺瑞手裡。六十歲的段祺瑞,匆匆戴上老花鏡,看起電文來......

段祺瑞又把眉頭鎖起來:"徐樹錚要請張謇。這一請......"他踱起步子。

段祺瑞是崇拜張謇的。崇拜他的學識。崇拜他的人品。他覺得這樣的人才是治國安邦的棟樑。然而,要是請他出來就任大任,段祺瑞心裡有點沉--"張季老能挑動這副擔子嗎?"

段祺瑞和張謇交往雖然不密,但對他印象卻是很好。最難忘的。是張謇"掛冠"離京那件事--

袁世凱當總統時,張謇任熊希齡內閣的農林、工商總長兼水利總裁,是個著名的實業救國派,決心以振興中國實業、使中國富強。袁世凱當了大總統不過"癮",一心想當皇帝。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張謇去見袁世凱,勸他"務必別議稱帝"。袁世凱很不耐煩,念著他狀元身份,又是內閣重要成員,不曾發作,給了他幾個冷眼,攆了出去。事後,又派段祺瑞違心地說了一通"好話",最後說:"季老,我們還是贊成他這麼做吧。若是不得人心,日後自有人起來推翻他。何況他與我們共事多年,鬧翻了,都不好。"

張謇捋著鬍鬚說:"稱帝絕不會得人心!如其日後有人推翻他,倒不如今天咱們就是有人的首領,制止他。豈不免了許多塗炭之災!"

"項城剛愎自用,決心已定,想是不可扭轉了。""若是那樣,我首先掛冠而去!"

"那樣做好嗎?"

"有什麼不好?"張謇氣憤著說:"皇帝早為國人所唾棄,我們何必再附會去遺臭萬年呢!"

袁世凱真當皇帝了,張謇真的掛冠歸里了。

袁世凱沽名釣譽,稱帝之後想拉攏親信,收買人心,便以皇帝的名義加封張謇和徐世昌、趙爾巽、李經義四人為"嵩山四友",說他們"像嵩山一樣,是一條卧地的巨龍"。同時表明,他會像統一中國後的秦始皇那樣,誠心朝拜他這座"地位最高"的山!可是,張謇卻閉門謝封,皇上派來的"欽差"連一杯清水也未曾喝到。對於此人此事,段祺瑞嘆惜,卻不得不承認他是真正的正人君子。這樣的人若能出來主政,肯定是國家之幸、人民之幸!想來想去,段祺瑞覺得徐樹錚的意見可以接納--雖然勉強,但再無他途。於是,便認真地給徐樹錚回了一封"贊同"的電報,並委託他"向張季老問候"。徐樹錚接到回電,坦然地笑了。

1925年12月15日。

一輛新型的深藍色的轎車在一部敞蓬中型吉普車的護衛下,開出上海,順著滬通公路朝南通駛去。

長江三角洲,已是冷風習習,曠野鋪上霜層,大地枯萎,一片荒涼景象。公路兩旁稀稀落落的村莊,也顯得冷冷清清,除了房舍邊少許竹林還碧色蒼鬱之外,樹木脫葉,花草衰敗,整個大地彷彿都沉睡了。

坐在轎車後排鬆軟沙發上的徐樹錚,身著麥爾登呢西服,系一條大紅領帶,頭上戴著俄羅斯絨帽,身上還披一件狐皮黑呢子大衣,儼然一副大官僚氣勢。但是,他的面色卻像枯萎的大地一般蠟黃。他閉著雙眼,似睡非睡。坐在徐樹錚身邊的,是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相比起來,孫總司令倒是顯得十分瀟洒:他戎裝齊整,紅光滿面,軍帽托在手中,兩眼不停地望著窗外。然而,他的情緒卻有些不安--

"天冷了。"孫傳芳望著大地說。"天冷了。"徐樹錚木然地重複著。"這裡並不比俺的老家歷城暖。""同我的老家徐州不相上下。"顯然都無話找話。完了,也就沉寂了。

徐樹錚此刻比較安靜:南通之行,成,他即對得住合肥,對得住國人,也對得住張季直,說不定因"保駕"有功,還會再步青雲;不成,合肥仍執合肥的政,張謇仍辦他的實業,他徐樹錚還去思考他該思考的問題,做他該做的事情。此行似乎並無任何不妥。

孫傳芳雖然表情瀟洒,內心卻不平靜。請張謇主大政,彷彿是出於一時衝動、心血來潮。現在,真正成行了,他又產生了顧慮:他怕張謇真出來,"萬一他出來擔大任,國人再知道是俺孫馨遠請出的,豈不蒙了個推翻合肥的罪名!"昔日的事情可以丟開,"合肥"任了執政之後,對他孫傳芳還是厚待的,這不應該忘--

段祺瑞身邊還是有不少皖系骨幹的,執政府一成立,陸軍部就決定派褚不璞、許昆率部南下。南下的目的人人皆知,那是報復孫傳芳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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