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徐次長重纓冠帶

袁世凱當了洪憲皇帝的第十天,徐樹錚從上海大大方方地回到北京。他的朋友、舊部,犬造聲勢,跑到前門車站去迎他,前呼後擁地把他送到鐵獅子衚衕舊宅,還大張旗鼓地設宴歡迎。

這一天,徐樹錚很精神。北京城雖然已經是冰封雪蓋,氣候寒冷,他卻便裝簡服,一身長衫,頭上不戴帽,腳上不穿靴。離開上海時,新亞理髮店的高級現代理髮師為他理的西式短髮,油光閃亮,紅潤的四方臉膛顯得分外有神。他微笑著向所有的軍、政界人士和朋友致意。那氣氛之熱烈,彷彿像一個遠征的將軍凱旋歸來一般。

徐樹錚要在北京城製造一種氣氛,要令朝野上下都知道"徐樹錚沒有死!不僅沒有死,而又精神煥發地回來了,他要在北京立足,在北京風流下去。"

三十五歲的徐樹錚,早已不是十五年前流落濟南街頭"誰與問飄零"的時候。他的自我感覺是:陸軍部次長被免了,不一定是禍;袁世凱當了皇帝,不一定是福。他在上海動身時,雲南的蔡鍔已經揮師北上,長江以南各省紛紛宣言,獨立的獨立,附蔡的附蔡,反帝制運動已經形成高潮。尤其令徐樹錚欣喜的是,江西、浙江、山東、江蘇、湖南等五省軍界首領聯名發了一個通電給袁世凱,以十分強硬的口氣要求袁"迅速取消帝制,以安人心。"

這個轟動一時的"五將軍密電",其幕後指揮不是別人,正是徐樹錚!是他在皇藏峪的醴泉村家裡辦喪事的"悲哀"聲中決定的。當時,段祺瑞的打算是想像當初四十二將領署名向小皇帝進諫"請立共和政體"的通電一樣,由他領銜。向袁世凱發一道通電。可是,徐樹錚堅決不同意。

"老總,請立共和政體的通電你可以領銜,你同清廷沒有直接瓜葛,沒有私人恩怨。現在,你不能領銜。誰都知道,你跟項城有生死之交,你發難於他,項城恨你,一切交情都絕了;別的將軍也會考慮合肥反項城,是真是假?不定會響應......"

"那你說該怎麼辦?"段祺瑞明白徐樹錚的用心,便問。"我想,這個通電應該由馮華甫領銜。至少他得聯名。""他幹嗎?"段祺瑞懷疑了。"早些時他還領著小老婆到北京去

見項城,名義上去說服項城不要作皇帝,可是心裡卻是去促成他當皇帝。"

"怎見得?"徐樹錚驚訝地問。

"你知道馮華甫是怎麼被說服的嗎?"

"不知道。"徐樹錚說:"我也不想知道他說什麼。事情就是這樣:他乾的他,我干我的,在干中見高低。我不信......"

"你錯了。"段祺瑞狠狠地搖著手。"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你連馮華甫幹什麼了全不知,怎麼對付他?!"徐樹錚冷冷一笑,說:"對付馮華甫之輩,怎需如此動腦筋j""不,得動腦筋!"段祺瑞說:"馮華甫口口聲聲對袁項城說什麼南方對於改革國體,並非不贊成,只是時間問題。又說什麼將來天與人歸,大總統雖謙讓,恐怕推也推不掉的。你瞧,他不是擁護帝制么。"

"正因為如此,才得讓馮華甫領銜反袁。他一反了,袁項城才知道厲害!到那時,才更有好戲看呢?"

"好是好,"段祺瑞沉默了。他遲遲疑疑地說:"馮華甫干不幹?""干!馮華甫准干。"徐樹錚附在段祺瑞耳邊,私語一陣。段祺瑞雖點頭應著"嗯",心裡還是拿不定。

--原來,徐樹錚把當初馮國璋給袁世凱的"挑撥"信作為"把柄",在醴泉村分別密告了幾省督軍。並說:馮華甫只有帶頭反對帝制,國人才會諒解他。否則。將同袁一起毀滅!"還說:"段芝泉打算同馮和解,但得看他有無行動。"

馮國璋獲得此情況之後,不得不有所"表現",這才有聯名通電之舉。

現在,果然應了徐樹錚的"預測"。"五將軍密電"成為事實。徐樹錚竊得電文之後,便馬不停蹄北上,彷彿是要到北京"受封"一般。

夜深之後,徐宅的宴席散了,賓客先後離去,只有段祺瑞沒有走。他躺在徐樹錚的小卧室里,面前守著煙燈,凳上放著香茶,他卻在失神地沉思,連眼珠兒也不轉動;只是鼻子尚未歪,說明他心思雖重卻並不生氣。

徐樹錚送走了所有的客人,這才轉回卧室。

"樹錚,"段祺瑞招手讓他坐下,說:"你坐下,咱們好好談談。今日此舉,我心裡總有點兒不紮實。"

"有什麼不紮實?"

"我去西山,你去上海,都是為了避開項城的耳目。他登大座,咱們不入,也是故意避開的。何況,他早有查辦你的心。我覺得隱避還怕隱避不密。你這樣大肆聲張地進京,大宴賓客,豈不是告訴袁項城咱們回來了!他果然惱羞成怒,鬧出事來,可怎麼好呢?"段祺瑞心裡很沉重,說話時也有三分懸著心。

徐樹錚很坦然。他一直微笑對著段祺瑞。語言那麼輕描淡寫:"看形勢發展吧。我總覺得形勢對咱們有利,而且不是一般有利,是十分有利!袁項城能把咱們忘了,那是他的不幸,卻是咱們的更不幸。我這樣聲張,其實是怕他忘了咱。"

"此話怎講?"

"你不必擔心,事情深變-下去,你就會明白,"

段祺瑞不放心,他估摸不透會"演變"成什麼樣子。因而,他一直心思重重地;冗默著。

晚上,段纓瑞沒有走。徐樹錚沒有同他再"推測"今後會如何演變,他卻帶著妻妾們同段祺瑞打起牌來。

大典之後,袁世凱並沒有過度地興奮。他盼著做皇帝;真做皇帝了,好像還不如"盼"的時候令人醉呢。所以,大典完了。他卻變得沉默、優柔起來,不僅龍袍不穿、元帥服不穿,連長袍馬褂也不穿,卻穿上一身黑色制服。那制服是矮立領,有四個暗兜。腳上著黑色短筒皮靴,那是羊皮襯裡的,靴子的兩旁嵌有兩塊馬蹄形的鬆緊帶。這兩天北京天氣稍冷,制服上衣外又加了一件厚駝絨坎肩。登極那天他光著頭,回到家他竟戴起了四周吊著貂皮、中間露出黑絨平頂的皮帽--這是袁世凱幾乎終生不變的冬季穿戴了,每年冬天他都這樣打扮:小站練兵如此,山東作巡撫如此,作北洋大臣如此,被追回彰德還是如此;現在到中南海了,他仍然如此。別看袁世凱處世朝三暮四,生活卻十分規律。就是在內室吃飯,穿戴也板板正正。因此,他的身邊人常見他每天吃飯便汗流滿面。什麼原因呢?因為居仁堂燒暖氣,他仍然衣冠楚楚。

袁世凱不怎麼興奮,可是家人卻欣喜若狂。雖然冊封還未定局,每人都會有一份這是無疑的。"一人陞官,雞犬升天",皇上更不用說了。

家人因袁世凱當了皇帝,便在居仁堂會議廳里仿著大戶人家的堂會形式召來了個京劇班子,唱戲慶賀。開鑼的時候,袁皇帝和於娘娘來到台下。掌班的拿齣戲單交給侍衛,侍衛雙手捧著送到袁世凱面前。

袁世凱在京、津雖然住了許多年,卻就是不懂戲。往日,趕上他在場需要點戲時,便問別人"什麼戲最熱鬧?"久而久之,他知道一出熱鬧戲,叫《浣花溪》,他喜歡戲裡的玩笑。現在,他當上皇帝了,還是點了這出《浣花溪》。幾個半丑半武的角色在台上嘻打追鬧起來,引得他臉上現出了微笑。到該娘娘點戲時,娘娘也是按照昔日的規矩,點了一出《打麵缸》。

《打麵缸》雖然不象《浣花溪》那樣令人捧腹,但戲裡有個叫"四老爺"的角色很惹袁世凱喜歡:一來袁世凱排行居四,戲台上一聲一個"四老爺",喊得他心花怒放;二是四老爺的癖好,處處和袁世凱相似,別人看起來好笑,袁世凱還以為是恭維自己,心裡高興。誰知今天發生了意外,袁世凱越聽越看,心裡越不舒服:"怎麼一聲一聲叫四老爺?我老四是皇上,叫陛下叫萬歲才是正經。四老爺就這醜樣?這不是暗罵我嗎?我就是這個樣子!?"他轉臉問於氏:"怎麼點這齣戲?"

"這不是你平時最喜歡看的戲嗎?"於氏驚訝地說。

"平時是平時。"袁世凱有些兒怒了:"今天怎麼能與平時一般呢?"

"那為啥?"

"糊塗!"袁世凱說:"就你這心腸,怎麼能做六宮之首?"

"啊?!"於氏驚慌了:如今的袁世凱不是昔日了,金口玉言,說叫誰死也是平常事。貶娘娘還不是一句話。於是,她說:"不喜歡看就不看罷哩,氣什麼呀?"

袁世凱不再說話,又停了片刻,便不聲不響離去。

袁世凱這幾天十分焦急不安,雲南起事,全國響應,這都在預料之中,他把它看成是正常現象,:歷朝歷代,都是這樣,不經風險是奪不得大位的;同樣,不經磨難,大位也是保不住的。"不過,"五將軍密電"完全出乎他預料;"五將軍"中有馮華甫,更是他想像不到的。"娘的,馮華甫就曾逼著我就大位。出爾反爾,今天又強逼著我速取消帝制。算什麼人?"他又覺得"馮華甫不會這樣做。"袁世凱決定派個人去南京打聽一下虛實。派誰呢?想想,身邊已無得力之人了,只好請鎮安上將軍段芝貴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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