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卷 豈是功成有去心 第7章 世子止弒父

於是柳宗元也只好跪坐在一側,靜靜地等待著結果。

一會兒後,醫師的葯湯煮好,高岳與崔寧的幾個兒子便對醫師們作揖,隨即問:「進葯可否?」

醫師們集體回拜,稱可。

這時崔寧躺著的正寢處,夫人柳氏便出來,看著高岳接過葯湯,「子厚,跟我一起。」柳宗元便戰戰兢兢地隨在高岳身後丈余處,挨到台階處就不敢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高岳應該是喂葯完畢,將空碗給岳母看,隨後又交還給醫師手中。

這喂葯,簡直就像個儀式。

看得柳宗元不僅目瞪口呆,而且不得其解。

結束後,氣氛才緩解下來,韋馱天坐在寢所外的庭院里劈柴,柳氏搓捏著已然昏沉不醒的崔寧之手,而高太師則用梳子,反覆梳著岳丈稀疏的頭髮,柳宗元則隔著垂簾,坐在寢室外界。

「子厚也是精通春秋的人,想必知道許世子弒父的典故。」高岳梳完後,又用手指輕輕按摩著岳父的頭皮,可這話卻是對柳宗元說的。

語氣雖很低,可柳宗元的眼睛都快要凸出眼眶。

刺激下,他又咳嗽起來,哈出一串串的白霧……

「許世子止,乃是許悼公的長子,悼公因患瘧疾,飲下世子止所獻上的葯,隨即死去,世子止出逃去了晉國,史書上記載『許世子止弒其君買』……莫非……」柳宗元越想越驚怖,不敢抬頭。

可高岳卻很和緩地繼續說:「其實世子止到底有無弒父的動機,已然不得而知,那麼為何還要給他定下個『弒』的罪名呢?杜預的解釋是,藥物都是有毒的,用還是不用,怎麼用,用多少,這是醫師的職責,而不是世子止的,明明父親處在病危里,世子止卻不通過醫生,直接給父親獻葯,使其吞飲後死亡,故而百口莫辯,只能成為弒君之賊。故而某侍奉岳父湯藥,也是如此,必先請醫師應允,又得岳母認可,才能獻上,哪怕岳父已無知覺。」

「不,不是這樣的!」柳宗元突然按捺不住,幾乎喊起來。

此刻,大明宮三清殿中,兩位司馬承禎的弟子,即田良弘、蔣含弘滿臉吃驚,拱手站在李純的面前,「廣陵王殿下要為聖主煉丹?」

李純臉上淚痕宛然,點點頭,說:「陛下的病情日甚一日,如今看來,也只有金丹能救了。」

田和蔣很是猶豫,就又問:「尊師返歸衡岳,說要窺測天機,迄今尚無音訊傳回,殿下何不暫且等待,再定進退呢?況且這金丹……」

「司馬尊師那邊,我自會聯絡,可陛下身體危殆在即,其實現在給你倆交個底,煉丹給陛下服食這種事,已有人在做的!」

田良弘、蔣含弘齊聲說:「是靈虛公主嗎?」

畢竟靈虛公主為皇帝尋找藥方的事,現在大明宮內外都是知道的。

李純點點頭:「非但是我長姑母的事,她不過是穿針引線的,最關鍵的是她邀請的鍊師,是從安南去淮揚的,名叫符元契的,這人背後多數有人撐腰,要是要符元契得勢,這三清殿你兩位洞師可就難呆下去了。」

看到田和蔣不言語,李純就直接從袖中取出顆藥丸來,拋到了田良弘的手中,說你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

田和蔣把藥丸掰開看看,隨後仔細嗅嗅,就回答說應該全是桃仁、天門冬之類的「藥草方子」。

「孤的長姑母也真的是毫無上心,還吹噓什麼服下可以延年益壽,現在陛下得的是風痹重症,吃這些花草,有什麼用!」李純果然發怒起來,隨後他重重扔下句,「重症須得猛葯,先著力克服,然後再用藥湯徐徐治癒,現在全是這些藥力虛弱的方子,哪裡能治本?」

兩位道士苦著臉,稱這下藥的職責,在於醫師,我倆何敢參預?

「宮廷里的那些醫師開的,還不如長姑母的花草丹呢!以孤看,必須要用金丹,你們只管煉製,其他的交給孤就可以,不干你等事。」

李純說完,便重重拂袖,表示不容置疑。

昇平坊崔宅的西小亭子,只剩柳宗元和高岳兩人。

柳宗元穿過軒廊,幾乎是追趕過來的,然後情緒很是激動,對高岳說:「太師所言的許世子止,絕不是單指您自己。」

高岳坐在設亭的蒲席上,望著其外的雪景,並不回答。

柳宗元便繞到高岳面前,跪坐下來,作揖且壓低聲音:「莫非太師是在預言廣陵郡王事?都說太師在延英殿內,面對韋太尉是節節退讓,莫非也是因廣陵郡王事?請太師給晚輩個明示!」隨後柳宗元長拜下來,他明白了,「太師在延英問對里,說小子才能不過爾爾,小子現在明白,這其實是對小子的保護,然而!」

因為現在柳宗元感到,京師內有比他個人榮辱更為急迫也更為重要的事。

良久,高岳開了口:「子厚,我們不談許世子止的動機,我們談談許悼公吧?」

拱手俯首的柳宗元,抬起了額頭。

「悼公為何會飲下那葯?」

「因,因為世子止是悼公的親子,悼公對親子,是不會猜忌的……」

「好,那我們假設個情境,世子止進葯時,你柳子厚若是悼公身側的醫師,你會阻止嗎?」

柳宗元頓時沉默了。

「你阻止得了嗎?」高岳稍微提高了聲調。

柳宗元的額頭和耳輪已然慘白,他的思維陷於了死胡同。

「許悼公啊許悼公,若是他自己,也無非兩個選擇,一個是信子罪醫,一個是信醫罪子,前一種選擇的結果,是悼公飲葯暴卒,後一種選擇的結果,是悼公父子相殘。」

聽著高岳冷峻的分析和語調,三十齣頭滿腔熱忱的柳宗元,陡然感到了無邊無際的絕望和陰森,像灰黑色的海潮,對著自己湧來,淹沒胸膛,完全無法呼吸,大唐宮闈里血腥的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回閃著:

飲葯暴卒,子弒父!

父子相殘,父害子!

父父子子,子子父父,何能盡哉!

「難道,難道太師就沒有解決的辦法嗎?您可是太師啊,當今新皇對您,可是傾心信任,我們的貞元新政,絕不能半途而廢啊!」最終柳宗元抱住高岳的膝蓋,渴望得到解救的藥方。

高岳搖搖頭,拍拍柳宗元的肩膀,「其實我對上皇、新皇,都沒有個人的惡感,但我信不過皇權,因為我知道,只要有皇權在,任何帝王都會扭曲,都會墮落,也都會諱疾忌醫,甚至殺醫。子厚,我尊重你的抉擇,不過能保住你的,只有你自己,等到塵埃落定的那個時刻,你什麼都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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