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卷 恩之難恃矣 第20章 一感於芳節

焦希望苦著臉,解釋說:「殿中省和內侍省有話傳來,上都十二時辰書里,對都內街道、里坊、集市、宮城、皇城、禁內、寺廟各處描寫過於詳細,且多有飛檐走壁、穿牆打竇的情節,巡城監擔心惡少年會藉此書,效仿作案,所以已傳令各雕梓坊,一併禁絕刊印。」

「那著者馬叔平呢?」上皇關切地詢問說。

焦希望左右看看,然後低聲說:「改名馬孟凡,避去東都洛陽,繼續寫了。」

「巡城監不去捕拿惡少年、游手們,倒來管人讀什麼閑書!」氣得上皇渾身發抖,「這,這必定是那個殿中丞王叔文指示的。」

話猶未畢,上皇只聽到外面畢剝叮噹有聲,便在中官的攙扶下,走出寢殿,仰頭看到,差點沒氣悶倒地:

不知何時起,一群穿著短衣的工匠,出現在勤政樓處,居然用木板,將各處窗牖給釘死封上。

「呃,呃,呃!」上皇已經說不出來話,只是用手指著勤政樓,十分焦急,這可是他現在人生的另外個樂趣,居然也要剝奪?

不久,殿中省的兩名官吏立在寢殿內,對躺在榻上喘氣的上皇說:「聖主擔心上皇陛下讀上都十二時辰,會效仿書中所記,翻越勤政樓,這樣太危險,要是上皇陛下有個閃失……」

「你們看朕現在這副模樣,還能翻越勤政樓?」李適指著自己已不太靈活的腿,傷心欲絕。

「即便上皇陛下自己不翻出,也得防備有歹人從外面翻進來。」

殿中省官吏辭去後,一群老中官都圍著上皇,哭泣不已。

好在這時王承岳來了,上皇的心情才有所緩和。

外翁於是和外孫兒看山川銅圖,「你啊,將來肯定要當大將軍或宰相的,所以豈能不知地理?外翁就先把中原、四邊、四角都說給你聽。」

王承岳很聰明,很快就知道的七七八八,而李適也是耗盡畢生所知,指著銅圖,何處可屯兵,何處為必爭地,何處為行軍所,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都交付給王承岳。

今日說到京西地理,王承岳就說:「外翁啊,鳳翔、上都、邠寧三處的最關節地,這圖上不是清清楚楚的,在奉天城啊,就是你播遷的那個奉天城。」

「什麼播遷!是誰告訴你的?」上皇發怒起來。

「京中都有的書啦,承岳我去崇仁坊雜戲場,還有僧人唱講呢,都說若無當今聖主殿後,若無高岳、韋皋勤王,若無朱太尉慷慨就義,外翁你可就危險啦?」

「胡說,是朕去奉天城引蛇出洞、指揮若定……」

「哪有皇帝出京去引誘敵人的,外翁你又誆我。」

「你這小子,怎麼和你父親一個模樣?」上皇脫口而出,頓時又覺後悔。

「阿母有時對承岳說,要是沒奉天之役,就沒我啦。」這時王承岳忽而說到。

上皇便不說話了,沉默地看著外孫兒。

「外翁啊,可承岳有疑惑的是,阿母和阿父是奉天后才互為婚姻的啊!」

「你冬至日來興慶宮。」上皇岔開了話題。

「不能來,阿母要在昆明池那邊設宴,聽說大姨娘也要去的。」

當上皇聽到這句,想了想,就嘆口氣說那也好那也好,她比朕還要苦……說完,他就牽著王承岳,去內室的柜子處找點心吃。

輔興坊內,靈虛公主坐在銅鏡前,有些不安激動,但在來來往往的婢女前還得掩飾自己的心境,她的旁邊擺著份小小的柚木簡。

鏡中的自己,再也不是十六七時的模樣,雖然顏面依舊白皙美麗,可眉梢、眼角和嘴唇處依舊有了歲月的痕迹,靈虛先是用雲母粉細細遮掩了這些地方,隨即將頭髮層層盤起,結成盤桓髻後,又散下,再攏起,成為鳳髻,於其上以花樹黃釵金鈿修飾,「是不是太過艷麗了……」

如此折騰了近兩個時辰,夜也已經深了,寢室的羅帳外屏風上,滿是她的手筆,畫的也全是修道問仙的故事,靈虛側著身子,倚在枕上,雲髻半垂半脫,怔怔地想著心事,想著冬至日的事。

她不但要面對承岳,還要面對他。

他終於能抽出一日,從昇平坊出來了嗎?

柚木簡中寫著他的筆墨,在其中他對自己說,決計無論如何在冬至日時,也要前往昆明池義陽公主的別墅,算是與承岳和自己團聚。

冬至日,一年中白晝最短的日子,昇平坊內高岳舉起衣袖,對兩位岳母辭別說,今日宮內要舉辦大典,自己身為宰臣不得不去。

柳氏和盧氏都信以為真。

韋馱天也被留住昇平坊,和崔宅一起過冬至日。

當高岳紫袍金魚,騎著白馬,在昇平坊街道往大明宮方向出發時,沿途百姓們都舉著佛像、灶神像,戴金剛力士面具,綁著細腰鼓,拍打敲擊聲震天動地,載歌載舞,以求祛除晦氣瘟疫,馬蹄前殘雪覆蓋的土地上,已冒出一叢叢嫩草來,新春快要到來了。

不久,高岳的隊伍在接近朱雀大街時,就消失掉了。

大明宮內皇帝和群臣祭祀天地,聚會宴飲,高岳實則並未參與,倒是含元殿廊前坐著的柳宗元,又是空等一場,他端起酒杯,哈出白色的霧氣,望著宮殿屋脊上已來築巢的鳥群,惆悵地對同僚吟誦了句李白的詩歌:

「節序節序,兼萬情之悲歡,茲一感於芳節。」

而殿上,廣陵郡王李純聽到司空王武俊於昆明池的兒子、兒媳處過冬至節的消息後,又望望不齊全的大臣班列,不由得冷笑聲。

昆明池義陽公主宅,王武俊伸著腿,臉色喝得酡紅,周圍的成德大將也都醉得東倒西歪,「冬至冬至,百日辛勞,一日縱樂,譬如弓矢,一張一弛!」王武俊舉高巨大的酒觥,對著眾人喊到,然後就忽然拉住兒子王士平,壓著聲音,帶著哭腔,「你說,高宮師為什麼長得那麼像我孫兒?」

王士平波瀾不驚:「此乃長安風氣,和老頭子你那裡的河朔規矩相同,不勞外人相問。」

「我兒,你是不是替宣平坊高氏養子嗣啊?」

「承岳當然是我們成德王氏的子嗣。」

「好,好,好,那也好!」王武俊本就是契丹人,對此倒也不十分在意,拍著膝蓋嚷道。

啪啪啪啪啪,庭院內燃燒的爆竹聲乍起,接著雄渾的呼喊聲響起,數十公主府里官吏家中的少年兒童,皆身著紅衣,手持桃木做的戈矛玩具,喊出大人的氣勢,追著幾名塗抹著臉面,裝扮成鬼的男子,滿庭院跑動,引得王武俊仰面哈哈大笑不止。

「司空,你孫兒出來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