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息 3、文脈

改朝換代帶來了生活的巨大變化。兵燹過後,物價飛漲,加上農作物連年歉收,人人忙於維持生計。不過,對讀書人來說,有些東西似乎沒變,比如讀書問學、組織文社。對他們來說,以文會友更像一種習慣已久的生活方式,甚至可以超越政治上的挫折。

江南的有識之士有感於文壇的凋零,呼籲重組文社。從蘇州到松江,從太倉到嘉興,從無錫到杭州,各地的文社很快恢複起來,重現前朝的繁盛。文網暫時寬鬆,他們開始整理前朝詩文。在玄泓、歸庄等人協助下,蘇州人陳濟生花費六年,編纂了一部《啟禎兩朝遺詩》。叢書收錄了侯峒曾、侯岐曾、楊廷樞、侯玄演、侯玄潔、侯玄瀞和侯家友人顧咸正、夏允彝、陳子龍等三百餘名明末忠義賢德之士的詩作,借詩存人,以詩存史,保存了前人的文化遺產。

玄泓在蘇州流亡時,參加過當地文社。他回到嘉定後,繼續參與文學活動,只是不參加科舉考試。黃淳耀去世後,直言社一度停止了活動,但直言社的弟子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紀念黃淳耀。陸元輔不停搜集黃淳耀散佚的詩文,加以精心編輯,尋找機會刊刻;蘇淵把黃淳耀的遺孤黃㺱撫養長大,教他讀書作文、書法篆刻,並將女兒許配給他。 玄泓與他們商議後,為黃淳耀私定了一個謚號「貞文」,「貞」即清白守節,「文」即道德博聞。他們還重新啟動了直言社,繼續切磋詩文,交流思想,希望恢複黃淳耀在世時的社團氣象。

玄泓年輕時才情綺麗,注重言辭華美;鼎革後,他漂泊多地,最終回歸家鄉,研讀嘉定先賢的作品,文風「斂春華為秋實」 ,如一壇老酒,韻味醇厚。

玄泓說自己寫作時「無常師」,把「能驅使古人,而不受古人驅使」作為目標。 他的文風有一個特點從沒變過,那就是「情真」。他認為,寫詩作文最重要的是抒發真性情,讓語言自然流淌。

情真意切,直抒胸臆,其實是中國古老的詩歌集《詩經》開創的傳統。嘉定的文學脈絡沒有因改朝斷代而斷裂,也沒有被嘉定的學子遺忘,反而一步步發揚光大。從明朝後期歸有光在嘉定講學開始,嘉定形成「士以讀書講道為榮」的氛圍;到程嘉燧、唐時升、婁堅、李流芳「嘉定四先生」,再到黃淳耀、侯峒曾、侯岐曾,嘉定讀書人一直崇尚書寫真情,摒棄浮艷空虛、刻意雕飾的習氣,在江南文壇上自成一派。 而經歷了鼎革劇變的侯玄泓,在文學評論家看來,他的文風繼承了「嘉定四先生」、黃淳耀以來的文學脈絡,並自成一家。

玄泓回鄉後,參加過的最大的聚會是1654年錢謙益組織的蘇州文宴。

錢謙益已七十二歲。在過去整整十年里,錢謙益經歷了政治上的大起大落。弘光王朝覆亡後,他率眾降清,入清朝禮部為官,奉命纂修《明史》。他做官不到半年就告假回鄉,先後被牽連到兩起反清案件中。不過,他一直沒放棄搜集明朝史料。他曾經花費五年,私自編纂了一部二百五十卷的巨著《明史稿》,寄託對故國的思念。他暗中聯絡反清力量,輔助廣西的永曆皇帝規劃反清形勢,奔赴金華策反當地武將,與妻子柳如是暗中資助鄭成功北伐江浙。有諷刺意味的是,三年前,他辛苦編成的《明史稿》在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

此時,錢謙益正客居蘇州名士張奕的綠水園中。他偶然收到友人編選的明朝遺民詩集,感慨良多,於是在綠水園舉辦文宴,邀請舊友小聚,包括玄泓、歸庄和多位蘇州詩人,皆是入清後隱居不仕的文人。

綠水名園中,景緻頗多。錢謙益一行十人在園中的假我堂飲酒暢談,直到深夜。遠處依稀傳來鳥鳴聲,園中竹影搖蕩,燈火闌珊。言談間,他們時而發問,時而辯難,時而揮動著檀木牙板打拍子唱歌,還有歌女作陪。錢謙益興緻頗高,彷彿回到了前朝文人圈的盛會。

表面的熱鬧下隱藏著複雜的情緒。眾人的心態不再像明朝時一樣無拘無束,酒桌上夾雜著沉重的話題,筆下的詩句也帶上了無奈。談到前朝的話題時,歸庄追問東林黨的細節,打算記錄前朝的史事。遭受鼎革劇痛的玄泓,則似乎避重就輕,沒有直憶往事,只說希望「垂綸練水」,意思是在練祁河畔的嘉定過隱居生活。

當錢謙益見到一門忠烈的玄泓時,想必尤其感慨。他給玄泓和玄汸贈詩,回顧了當年侯、黃守城的經過,勉勵「六龍」中僅存的兄弟二人走出悲傷。玄泓在文宴上寫的詩似乎沒有留存,他的心情一定不會比錢謙益筆下的「擊築淚從天北至,吹簫聲向日南多」更好。

後來,玄泓還參加過著名詩人冒襄在南京舉辦的聚會,也和陸元輔參加過文學家龔鼎孳的集會。 他來往的朋友多是不仕新朝的遺民詩人,但其中也有出仕清朝、心懷愧疚的錢謙益、吳偉業,更有連續投降過李自成和清朝、私生活放蕩的龔鼎孳。對文學的共同追求讓他們坐在一起,政治立場沒有成為阻隔他們的樊籬。最重要的是,玄泓自己從來沒有放棄過侯氏家族的門風,他深知「和而不同」的君子之道。

其實,入清之後,玄泓和朋友們的每一次聚會都很難得,相聚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1653年,清朝發布敕令,禁止私下創辦書院,禁止結社結盟,禁止讀書人集會討論政治或哲學問題。1661年,康熙皇帝即位後,再次下令嚴禁社盟,文人結社變得徹底蕭條。

文社禁令只是清朝打壓江南文人的手段之一。從1644年江南拚死抗清開始,清朝對這塊土地的壓迫從未放緩。

康熙皇帝即位前後,清朝實行了一系列鐵腕政策,對不馴服的江南進行了幾次大規模清理,讓江南士人吃盡了苦頭:

1657年的「丁酉科場案」中,南京鄉試繼北京之後也發生舞弊案,二十名功名卓著的考官全部下獄處死,家產籍沒,家人入官為奴;多位江南知名文人(包括玄泓的朋友)被革除功名,發配東北邊疆。

1659年的「通海案」中,鄭成功與南明將領張煌言在長江下游合兵,在金壇遺民的接應下,一路打到瓜洲,震動了清廷。清廷以株連的方式,將牽涉其中的六十五名官吏、士紳一律處死。

1661年二月的「哭廟案」中,以金聖嘆為首的十七名蘇州吳縣生員,在文廟向孔子像哭訴縣衙嚴刑催科、發動百姓向上級官府申辯,結果被清廷視為叛亂,抓捕後受到拷打,全部判處死罪。

1661年六月的「奏銷案」中,清朝針對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四府拖欠錢糧的頑固風氣,革除四府兩千多名鄉紳和一萬多名生員的功名,其中包括侯家的朋友許自俊、陳俶、蘇淵等人。禁止拖欠令的後果之一是,名下的田地越多,要繳納的賦稅越重,導致百姓的生活入不敷出,紛紛流亡。

1661年十月,清朝朝廷在鄭成功手下降將的建議下,發布「遷海令」,切斷陸地對鄭成功的供應和貿易往來。從遼東、山東到江南、福建、廣東,沿海居民全部內遷三十里,毀掉沿海的房屋,禁止任何船隻出海,禁止任何人在沿海活動,徹底關閉通向海洋的大門。

1662年,湖州庄氏家族私修明朝歷史時,觸犯了敏感的清朝早期歷史。朝廷下令將庄氏族人和參與撰序、校對、刻印、買賣的七十多人全部誅殺,幾百名涉事者全部流放。「庄氏明史案」打擊了對清朝不敬的明朝遺民,從此,知識界進入動輒因言獲罪的文字獄風潮中。

而1662年發生的另外兩件大事,讓東南人士徹底放棄了「反清復明」的希望。一件事,是偏居廣西一隅的南明永曆皇帝在清軍攻入雲南後,逃入緬甸尋求幫助,緬甸國王卻在吳三桂的逼迫下將他拱手獻出。之後,他被殺於昆明,明朝最後一線龍脈就此斷裂;另一件事,是反清的最強力量鄭成功在幾次攻打江浙失敗後,從荷蘭人手中奪回台灣作為根據地,卻接連受到部將抗命不遵、兒子與乳母亂倫、父親在北京被殺、鄭家祖墳被清朝開掘、永曆皇帝在雲南被害等一系列噩耗的打擊,急火攻心,不久病故。他死後,他的兒子和部將陷入內鬥,再也無心反抗清朝。

這幾件事其實跟侯家沒有直接關係,侯家人不出仕、不入學,慢慢修復著因時代變革遭受的創傷。跟政治直接相關的,或許是康熙皇帝繼位後,頒令天下避開皇帝玄燁的名諱,「玄」字被民間禁用,姓名中有「玄」字的一律改用「元」字。雖然後人把侯家六兄弟的名字寫成元演、元潔、元瀞、元汸、元洵、元泓,不過,此時依舊在世的玄汸、玄泓兄弟,直接放棄了中間的字輩,改名侯汸、侯涵,作為一種無聲的抗爭。

清朝對江南讀書人的打壓,使江南的文社再也沒達到明朝的規模,再也沒出現過讀書人指點江山、評議朝政的熱烈場面。不過,這也促使天下讀書人的學風轉向務實,形成乾隆年間的樸學。

伴隨政治打壓而來的還有流行病。康熙初年,又一波流行病襲來,江南家家戶戶無人能免,棺材鋪的顧客絡繹不絕,祛病消災的巫術場面越來越隆重。 短短几年間,侯家又有幾個人去世:夏淑吉、姚媯俞、侯玄泓。

1661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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