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遺民 8、橫禍

自從吳勝兆反清失敗後,侯家人每天都在不安中度過。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怎樣。

四月二十六日,吳勝兆被捕十二天後,侯家闖入了不速之客,一個行色匆匆的李姓和尚——陳子龍。

原來,吳勝兆謀叛的消息傳到南京,江南總督洪承疇、江寧總管巴山等人大驚,匆忙上奏攝政王多爾袞,多爾袞火速發兵蘇松。蘇州巡撫土國寶與洪承疇互相配合,在蘇松一帶集結官兵,大規模搜捕吳勝兆的黨羽。

吳勝兆謀反案牽出了謝堯文的案子。謝堯文手中泄露的四十七位義士的聯名上書,使清朝意識到江南潛藏著一股巨大的反清勢力。江寧總管巴山、操江都御史陳錦指示土國寶,趁此機會「盡除三吳知名之士」,將江南的反清分子斬草除根。 他們幾次審訊抓獲的江南義士,大致明白了向魯王上奏表的主謀是陳子龍,主筆是夏完淳。陳子龍由此成為「三吳知名之士」黑名單上的第一人,是東南之亂的魁首。夏完淳的伯父夏之旭曾經與吳勝兆聯絡反清,也在黑名單中。

陳子龍聽聞風聲,改名換姓,扮成僧人,與夏之旭從松江逃往嘉定。他們先去了侯家在王庵村的房子,是夏完淳以前住過的地方,離岐曾住的廠頭村不遠。岐曾得信後,安排兒子和夏淑吉看望他們。

去南翔鎮的路已經封鎖,鎮上的居民搬遷一空,鄉下的村民四處逃命。橋邊停泊著清朝的船隻,大兵借剃髮為名,封鎖了水路。

陰雨連綿,更多恐怖的消息傳來。吳勝兆謀反案發生十四天後,岐曾和家人才聽說蘇州西山一帶遭遇屠戮,楊廷樞和妻子、女兒都被捕了。

岐曾給陳子龍寫信說,聽說陳子龍過來,他的心情又恐懼又欣慰。恐懼的是驚濤翻滾,沒人能高枕無憂;欣慰的是陳子龍如大鵬一般,現在與鷦鳥棲息在同一棵樹上。

收留陳子龍,可能會給侯家帶來極大的危險。

岐曾知道藏匿朝廷欽犯的風險。他想起了張儉「望門投止」的故事。東漢末年,正直的官員張儉得罪了當權的宦官,被官府通緝。他四處逃命,看到有住家就請求收留。從山東到河北,再到西北塞外,不少人家佩服他的德行,冒著風險收留他。最終,他順利逃到塞外,保住了性命,但收留他的人家無一例外全被逮捕,遭受了滅門之災。後來,張儉的朋友罵他道:「孽自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禍及萬家,何以生為!」

收留,還是拒絕,是個關乎性命的選擇。

岐曾可以拒絕。特殊時期,拒絕合情合理。這大概可以解釋為什麼陳子龍交友廣泛,遭難時卻逃來侯家,想必他之前已經被別的朋友拒絕過。

岐曾選擇了收留。

他寫信叮囑陳子龍,讓他保存實力,不要輕舉妄動,一旦暴露行蹤,會牽連多人。他安慰這名比他小十三歲的後生,說陳子龍其實沒有什麼把柄落在吳勝兆案子中,也沒有具體的反清行動,只因幫助黃斌卿與吳勝兆聯絡才牽連其中。他向陳子龍保證,陳子龍既然躲到侯家,與侯家拴在一根繩上,他一定會盡地主之誼。

他安排玄汸給陳子龍送去酒肉。風聲正緊,人多眼雜,王庵村已不安全,他讓陳子龍轉移到家僕侯馴住的豐浜村。

端午節,玄汸的妻子寧若生生了一個兒子,是玄汸的長子,取名侯乘。在民間看來,端午節是一年中毒氣最重的一天。侯家大門上插著菖蒲、艾葉,屋內飄著蒼朮、白芷的草藥味兒,飯桌上擺著石首魚、雄黃酒,孩子們的額頭上、手心裡也塗了雄黃酒。 箬葉包的角黍香甜可口,遠處傳來賽龍舟的歡呼聲,親友陸續送來喜錢,家人擺上湯餅,慶賀新生兒的誕生。

端午節後的兩天是天生婆婆誕辰日。村民敲鑼打鼓,家家戶戶擺上供品,侯家的親友上門聚會飲酒。按祖上傳下的風俗,賓客來家中飲酒時要先「打喜」,袖子里揣著一根木棒,一見主人的面就掏出來打,叫打腳骨。岐曾強顏歡笑,應承親友們的打喜。

喜氣洋洋的氣氛中,無人能感受到岐曾心中的緊張。他對親友說,寧願新生兒做個農家娃,也不要出人頭地。節日里的歡快鼓點,每一下都讓他心驚。

陳子龍住到豐浜村侯馴的家裡後,很快引起鄰居的懷疑。陳子龍打算貿然衝出去,被侯馴拉去南翔鎮侯家的別業。夜裡,玄泓去南翔探視陳子龍,計畫下一步的去向。

第二天,家僕緊急報告,說有人給大兵泄露了陳子龍住在侯家的消息,千真萬確,晚上就要來抓人。

岐曾聽了半信半疑,告誡全家鎮定以待,與龔老夫人、玄瀞商議臨時躲避。兒子們告誡四鄰,防備大兵到來。一夜過去,毫無動靜,似乎與上次躲避騎兵的事如出一轍。

龔老夫人一夜沒合眼,天亮後,歡欣地逗弄玄汸的新生兒。岐曾囑咐家僕繼續打探,全家保持戒備。

嘉定與松江一界之隔,侯家已經暴露了目標,陳子龍再待下去顯然不安全。岐曾給陳子龍寫了封短札,勸陳子龍儘快選擇安全之地。哪裡才是安全之地呢,岐曾一夜無眠。

次日一早,恰巧顧天遴從崑山來看望哥哥顧天逵,岐曾想到了辦法。他囑咐顧天逵兄弟,將陳子龍帶到崑山,由崑山轉道蘇州,順運河南下,逃往浙江。顧氏兄弟與陳子龍雖不熟識,但也久聞其名,形勢危急,兩人答應了岐曾,帶著陳子龍一起回崑山。

在去往崑山的路上,陳子龍想起了常熟唐市鎮的朋友楊彝。楊彝比陳子龍大二十五歲,是應社的創始人,後來加入復社,二十多年前與年輕的陳子龍、楊廷樞等人都是叱吒風雲的復社骨幹。

當陳子龍敲開楊家的大門,希望楊彝收留他時,白髮蒼蒼的楊彝拒絕了。自從明朝覆亡後,楊彝閉門不出,不問世事,斷絕了一切來往。

陳子龍無奈,只能繼續和顧氏兄弟趕往崑山。他們到達崑山顧家後,一打聽才知道運河已經封鎖,不通舟楫。顧天逵兄弟二人將陳子龍安置在顧家祖墳旁邊的墓舍,一處很隱蔽的地方。

陳子龍走後,岐曾鬆了口氣。當天,清兵闖了進來。大兵詰問家僕侯馴,侯馴故意將大兵引到其他屋子,給岐曾留下逃跑的機會。岐曾沒有逃跑。當大兵找到岐曾時,侯馴擋在岐曾的前面,稱他自己藏匿了陳子龍,與主人無關。家僕俞兒、朱山、鮑超、陸二、李愛也衝上前,與清兵廝打。最終,清兵將岐曾和六名家僕一起逮捕。

岐曾臨走前,含淚給龔老夫人下跪。

龔老夫人仰起頭,忍住眼淚,說了一句:「我昔欲為卞壼母,今寧不能為孔褒母乎?」

東晉名臣卞壼和兩個兒子卞眕、卞盱,在亂軍來臨時堅守城池,拒不投降,失敗後自殺,多像她的兒子侯峒曾和孫子侯玄演、侯玄潔;東漢末年的孔褒和弟弟孔融,藏匿被官府通緝的正直友人張儉,事發後兩人爭著為對方辯護,最終官府抓走了孔褒,又多像此刻她的另一個兒子侯岐曾。

龔老夫人看著岐曾和六名家僕被抓走的背影,似乎看到了生命的盡頭。她走到家門外的水邊,從容地跳入水中。岐曾的妾靜姝、龔老夫人的婢女徐氏和長春,一同隨她而死。

龔老夫人投水的地方,是兩年前孫輩為她修築的河埠頭。當初避難鄉下時,玄汸聽到祖母在蟠龍江畔的一聲嘆息,於是說服父親岐曾,湊錢僱人開渠,花了十天,開了一條一百三十多米長的水道,直通家門。困窘日子裡大興土木,朋友們都不理解。玄汸說,祖母在世的日子有限,讓她高興是最重要的。河道修通後,龔老夫人以七十多歲的高齡,欣喜地坐著小船往來各村,看望四散的家人。

據說,侯岐曾被押到松江後,起先受到了蘇州巡撫土國寶的招撫。土國寶自稱早聽過侯岐曾的大名,給他送去酒肉,說海外通敵名單上沒有他,等他與家裡通信,就可以保命。言外之意是交錢贖命。岐曾說,我已經沒有家了,還通什麼信?國破家亡的痛苦,籍沒催繳的壓力,貪官惡吏的無恥,化作岐曾心中的一團怒氣。次日,岐曾在獄中聽說母親龔老夫人投水自殺的消息,對土國寶痛罵不絕。土國寶雖聽不懂吳地方言,卻知道岐曾在罵他,失去了招撫的耐心。

隨後,侯岐曾和五名家僕俞兒、朱山、鮑超、陸二、李愛一同被殺。岐曾終年五十三歲。

陳子龍的童子也被抓住,招出了陳子龍的去處。

兩天後,清朝操江都御史陳錦帶著兵丁趕到崑山,根據得到的線索,半夜突襲,將陳子龍和顧天逵、顧天遴兄弟一併綁走,押赴松江。

據說,陳子龍與陳錦的對話如下。

陳錦問他是何官員,陳子龍答道:「我崇禎朝兵科給事中也。」

「何不剃髮?」

「吾惟留此發,以見先帝於地下也。」

陳錦再問他問題,他瞪著眼不再回答了。

五月十三日,陳子龍站在押解船上,想到即將來臨的屈辱。當船行至松江境內的呂岡涇時,他趁守衛不防備,投河自盡,時年虛歲四十整。看守的清兵將他的屍體打撈上來,斬首後棄屍水中。

年輕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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