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遺民 7、波瀾再起

俗語說,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對百姓來說,日子過得太平是最重要的。

1647年元宵節過後,熱鬧歸於平靜。關注時局的人能感覺出,太平盛世還沒有到來,暗流依然涌動。

吳淞江上,薄霧籠罩,五六十艘來歷不明的海船沿江而上,突然襲擊清兵的巡邏船,快速搶劫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侯家家僕從城內打聽到,崇明縣已被反攻的明軍佔領,清朝縣令被殺,城內百姓唯恐屠城,紛紛躲到廟裡。人們傳言是鄭成功的隊伍乾的。

治下的無序使蘇州巡撫土國寶顏面盡失。他懷疑江南官民中有通海的內奸,發誓要剷除亂黨。

與此同時,侯家人正焦急地等待錢謙益的消息。先前,李雯沒能幫侯家解決籍沒令,岐曾又輾轉求助於錢謙益。錢謙益答覆老友,說他已與江南和嘉定的官員接洽,囑咐關照侯、黃兩家,但他也沒有更大的把握。

或許是錢謙益的幫助起了作用,新任嘉定縣令唐瑾對侯家委婉而有禮貌,派人送來名帖和優恤告示。 更多的朋友也來幫助侯家,本縣士紳、村民聯名上書為侯家求情,縣令以禮相待,表示會將呈文遞交蘇州府。

侯家又一次看到了希望,默默感激錢謙益的幫助,讚許唐瑾縣令的口碑。不過,侯家忽視了兩個情況:一、錢謙益是明朝的降臣,他雖在清朝為官,但態度消極,多次陷入清朝的信任危機;二、唐瑾是清朝開科取士後錄用的第一批進士之一,是名正言順的清朝臣子,自當為清朝效力。

唐縣令最終沒有批准侯家的申請,蘇州府的小吏也送來了催租牌。

侯家繼續給錢謙益送信,但再也沒收到回覆。他們尚不知道,告假歸鄉的錢謙益捲入了山東淄川的謝升謀反案,已經被清朝緊急抓捕,下獄治罪。

大江南北的一次次騷亂,讓清朝越來越警惕,盯緊了羊圈裡的羊。

吳地俗語說,春雷百日陰。 剛剛三月,天氣異常炎熱,如同黃梅時節,陰雨連綿。

三月二十二這天,岐曾正和龔老夫人、兒子們圍坐堂中,料理新收到的催租牌,忽然家僕進來報告,說有遠客來了。

來者兩人,一個姓欽,蘇州人,一個姓吳,徽州人。兩名陌生人說出了一個令人戰慄的消息:三天前,王哨長在上海縣柘林鎮被清兵抓住,身上的文書被搜出,是江南四十七名義士聯名呈送魯王的奏表。顧咸正、夏完淳、侯玄瀞、錢栴等人的名字皆在其中,馬兵即日就到。

眾人愕然,面面相覷,一時間無法辨別真假。

兩人繼續說,王哨長是個化名,真名叫謝堯文。他一直幫太湖抗清義士傳遞文書,走海路送給魯王。這一次,聽說他穿的衣服不合清朝形制,也可能由於酒後露出疑點,才被柘林鎮的清朝游擊兵盯上。游擊兵抓住他後,已經押送到蘇松提督吳勝兆的官署。

兩位來客又說,王哨長身上還搜到兩封密信。一份是魯王發布的秘密敕書,魯王採納了侯玄瀞等人的建議,封清朝降臣洪承疇為國公,土國寶為侯爵。另一份是舟山前明將領黃斌卿的信,信中有「內仗承疇殺巴、張二將,外托國寶靖除地方」等字樣。

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岐曾頓時全身發熱,如在夢中,分不清是因為瘧疾還是因為慌亂。當晚,暴雨如注,玄瀞、顧咸正得了信兒,陸續趕來。眾人絞盡腦汁,開始想辦法,商量來商量去,決定火速捎信給戴之雋。

戴之雋以前是蘇州府生員,和陳子龍、夏允彝素有往來,曾是復社成員。先前,他追隨抗清義士吳昜在太湖興兵反清,擔任吳昜的幕僚。吳昜被害後,他的手下大多投降了吳勝兆,戴之雋也在其中,成為吳勝兆的幕僚。據說,他正以愛國大義說服吳勝兆反清復明。現在,侯家能聯繫到的主事者也只有他了。

天亮後,欽、吳兩人坐船離開。馬兵即將到來的消息傳得很快,村民開始逃亡。玄汸一早趕到南翔鎮,與張鴻磐商議。張鴻磐與戴之雋有過交往,他答應去松江面見戴之雋,代侯家問明情況。玄瀞陪著龔老夫人,商議躲到哪裡,最終也沒確定一個安全的地方。

突如其來的消息打亂了侯家的生活。天黑後,玄瀞去大悲庵剃光了頭髮,換上黑色的僧袍,定法號為智含。岐曾也剃去前額的頭髮,梳起長長的辮子。

友人已經證實,欽、吳兩人說的是實情。家僕從衙門小吏的口中聽說,清朝的馬兵已經聚集在南翔鎮上的白鶴寺。流言越傳越多,岐曾在病痛中一夜未合眼。

坐以待斃顯然不行。又一個黎明來到後,岐曾將龔老夫人扶進小艇,一家老小跟著上船。大雨滂沱,小艇如風雨中飄零的落葉,順流而下。雨越下越大,眾人停船,在一戶王姓人家避雨。夜幕降臨後,玄瀞、玄泓陸續過來碰面。大家吃過晚飯,商議要不要投宿在這陌生之地。想到馬兵還沒來,他們估計是衙門的小吏謊報消息,決定返回家中,派家僕去城裡打聽。

又有消息傳來,崑山縣令派人搜查顧咸正的家,綁走了顧家的一名家僕。

夏淑吉得信後,連夜坐船從松江過來,說松江暫時無事,夏家與吳勝兆有交情,吳勝兆應該不會難為夏、侯兩家。眾人既心存幻想,又互相提醒不能完全相信幻想。岐曾的瘧疾也在緊張的情緒中暫時平復。

已經是得到壞消息的第五天了,危險的風聲依然不斷。玄瀞的密信送來,說他打算先逃到松江。岐曾與龔老夫人商議,兩人年老體弱,以不動為上策。玄汸帶著妻子和兒女,暫時去山裡躲避。此刻,最鎮定的也許是岐曾九歲的孫子侯檠。在陸元輔的教習下,家塾中傳來侯檠的朗朗讀書聲,清脆而平靜。

終於,張鴻磐從松江帶回了戴之雋的手札。戴之雋在信中說,他聽說了侯家的事,本來官差已經向嘉定出發,他竭力營救,阻止了他們。

五天五夜的惶恐,一瞬間結束了。眾人長舒一口氣,念叨著侯峒曾的在天之靈。

危難暫時過去了,不過顧咸正、夏完淳、玄瀞已經上了黑名單,在劫難逃。岐曾派家僕侯馴去城裡打探,順便看望女兒。他的二女兒,顧天逵的妻子,已經有孕在身。岐曾安排顧咸正躲到侯馴住的豐浜村,囑咐他找個秘密藏身處,待時機成熟時遠走高飛。他們聽說夏完淳已經逃往浙江嘉善,投奔岳父錢栴。

夜色籠罩下,侯家人悄悄擺上酒席,為即將逃命的玄瀞送行。大家商議決定,玄泓與玄瀞一起去松江,一是向戴之雋致謝,二是幫玄瀞尋找藏身處。岐曾拖著病體,給戴之雋寫信。信中,岐曾先講了一番客套話致謝,講述了侯家的困境,希望戴之雋庇護孤兒玄瀞。接著,他懇請戴之雋關照顧咸正。他說,顧咸正是個正直痛快的人,在延安府掌獄七年,九死一生,一心復明,只是心有餘而謀略不足,所以捲入禍患。新朝初建,泱泱大國,為何要把正直的人逼上絕路?

第二天日過正午,玄泓和玄瀞帶上送給戴之雋的禮物,坐船出發。二人打算先取道南翔,向張鴻磐道謝,然後順路去豐浜村看望顧咸正,最後去松江拜會戴之雋。

日子忽然平靜後,岐曾才發現瘧疾還在繼續,只能忍著病痛應對官府的催繳。之前錢謙益的允諾沒有了下文,他打算委託陸元輔和朋友朱子素拜訪錢謙益。

玄泓和玄瀞才走了一天,忽然回來了。原來,他倆只到了南翔,就被張鴻磐勸回,說他們不應該盲目離家,行動應該從緩。張鴻磐一向熱心,勸完兩個年輕人,自己帶著岐曾給戴之雋的信札和禮物出發去松江了。玄汸夫婦也帶著孩子從山裡回來,家人團聚,殺雞煮麵,慶賀平安無事。

幾天後,張鴻磐從松江回來,帶回戴之雋的親筆信。戴之雋在信中說,去崑山捉拿顧咸正的官差已經回來,不再派出去,這事兒就算告一段落了。玄瀞托張鴻磐帶給他的禮物,他也全部退回。大家嘖嘖稱讚戴之雋的風骨,派家僕把好消息告訴顧咸正。隔天,顧天逵帶著顧咸正的回信過來,商量好好答謝戴之雋。

轉眼已是四月,暴雨不見少。夏淑吉帶著兒子侯檠從松江回來,一家聚坐,傳看夏完淳的信。信中說,松江將有大規模行動,吳勝兆都督即日反正。

讓侯家人不解的是,「反正」這種大事怎麼會公開,猜測或許是兵家戰術。形勢不明朗,岐曾力勸顧咸正慎重行動,顧咸正則說,自己已經百鍊成鋼,絕不再退縮。

姚媯俞從蘇州娘家回來,說蘇州全城戒嚴,百姓逃散,為進城的清兵讓道。姚媯俞還捎來了楊廷樞的信。楊廷樞在信中的語氣忽喜忽悲,說他已經陷入了危難境地,至於吳勝兆的反清傳言,他認為可能是吉,也可能是凶,難以預測。

到了四月初七,「反正」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每個人都聽說吳勝兆都督要反清復明。

這個消息確實不是假的。

其實,王哨長被抓後,侯家人虛驚一場,風波很快平息,背後起作用的正是吳勝兆。當時,柘林鎮的游擊兵抓獲王哨長後,押送到吳勝兆那裡。吳勝兆看到長長的反清義士名單和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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