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遺民 6、流行病

在滿目瘡痍的江南土地上,不管是安於當下的清朝子民,還是期盼光復的明朝遺民,百姓最期盼的是過上平靜的生活,可是上天並沒有垂憐這一方百姓。從炎熱的夏天開始,侯家的注意力不得不轉向真正的「切膚之痛」——流行病。

改朝換代沒有帶走的民生疾苦至少有兩樣。一個是居高不下的糧食價格。和崇禎末年一樣,入清後,每石大米的價格一直在二兩銀子以上,高的時候一次次衝到四五兩。

另一個是不期而至的流行病,讓生活難上加難。在入秋前的大半年裡,侯家人接連病倒,雖沒有生命危險,卻飽受折磨。他們患的是瘧疾。

瘧疾的普遍癥狀是一天發作一兩次,身體忽冷忽熱,持續少則四五天,多則幾個月,孱弱者可能會送命。即便康復,也有複發的可能。更讓人沮喪的是,找不到病因,也找不出解決的辦法。當玄瀞手腳不靈便時,家人說是因為他終日埋頭整理父兄的遺稿;當夏淑吉的瘧疾好轉時,家人認為是她吃齋念佛獲得好報;玄泓的寒熱伴著咳嗽,以致咯血,醫生說是因為「胃脘為結痰受傷」 。

江南的夏天,「扇子不離手,拭汗如出浴」 水甜如蜜;四九三十六,拭汗如出浴;五九四十五,頭帶黃葉舞;六九五十四,乘涼入佛寺……」萬曆《嘉定縣誌》,卷二,風俗。">,濕熱潮悶,蚊蟲肆虐。水道不通暢時,街頭巷尾的糞坑、污水溝中蜂擁著成群的蚊子。城裡鄉下,家家戶戶的門前掛著竹簾。人們只知道蚊蟲骯髒擾人,個別讀書人懷疑蚊蟲與人體的發炎、發熱癥狀有關 ,但大部分人不知道,蚊蟲才是傳播瘧疾的罪魁禍首。當然,即便知道,也無法滅絕這種生命力極強的小生物。

生病的家人裡面,李夫人的病比其他人持續更久。自從丈夫侯峒曾和兩個兒子亡故後,她和僅存的兒子玄瀞住在惠寧庄,距離岐曾住的廠頭村幾里遠。夏末的兩個月里,她每天發熱疼痛,茶飯不進。侯家人求醫問葯,從南翔鎮、真如鎮請來多位名醫為她診治,卻一直不見好轉。

立秋的前一天,岐曾正給玄瀞寫信商議交租,家僕忽然捎信過來,說李夫人已經撒手西去。岐曾驚慌失措,雇不到小舟,急急地打算步行前往。童子竭力阻止,雇了架肩輿將他抬過去。路上他聽說,李夫人彌留之際,叫玄瀞拿出古董箱,幾次張口託付岐曾,卻只說了半句「叔叔……」

峒曾和玄演、玄潔剛離世一年,李夫人也病亡,玄瀞成了孤兒。岐曾同輩的家人只剩自己一個,他感到肩上「保孤」的擔子更重了。

李夫人去世得很突然,沒準備棺材,正巧夏淑吉的母親盛夫人有一具為自己準備的棺木,她聽說後和夏之旭、夏完淳一起送過來。日落時分,侯家進行了李夫人的入棺儀式。她的女兒侯懷風從崑山趕來奔喪,唯一的兒子玄瀞哭過後不再參與葬禮——他一直沒剃髮,拋頭露面會招人耳目。岐曾和族人、朋友、大悲庵的法師商議低調治喪。城裡的親友聽說後,相約來鄉下弔喪,也被岐曾一一回絕,以免生出是非。

在捉襟見肘的條件下,侯家為李夫人辦了「做七」的喪禮儀式,不可謂不隆重。七月里,從首七開始,每隔七天做一次佛事,設齋祭奠,直至七七四十九天結束。首七、三七、五七非常重要,侯家從南翔鎮最古老的白鶴寺請來十二位僧人做禮水懺。二七、四七相對簡單,由侯家供養的大悲庵法師做禮水懺,每次舉行三天。

七七四十九天的喪禮結束後,侯家的生活起了一些變化。

一個是岐曾更加在乎家人的身體。天氣悶熱,蚊蠅叢生,瘧疾的攻勢有增無減。全家四代人,男女、老幼、主僕,接二連三地生病。岐曾每天生活在焦慮中。當他看到二女兒孱弱不堪時,以為又多了個病人,聽說女兒是懷孕後才轉憂為喜。

龔老夫人也幾次出現霍亂的癥狀,她康復後,囑咐岐曾為她置辦壽木。她的壽木做工精良,花了一百兩銀子,是侯家避難以來最大的一筆日常支出。岐曾沒有吝惜錢財,只是心裡又欣慰又驚懼。 龔老夫人年屆七十六歲,岐曾年過半百,在家人陸續病倒時,他不時提醒自己是頂樑柱,絕對不能倒下。

另一件事是在龔老夫人的主持下,在侯峒曾的畫像前,峒曾與岐曾兩支分家析產。官府已經下令收繳侯家的地租、產業,族人幾次上門逼糧逼銀,分家是不得已的選擇。

正如龔老夫人所言,家族產業是祖先櫛風沐雨創立的,幾十年來峒曾與岐曾兩支感情深厚,一直沒有分家。不分家可以聚合財富,保持家族強盛;分家只會使人心渙散、家族單薄。岐曾覺得愧對兄長,愧對祖宗,但也感到無奈。分家除了要應對繁重的官府支出外,還可能要針對外面的流言蜚語——岐曾要對每一位家人表示公平和關心,包括寡婦。

兩個大支均分田地,岐曾和玄瀞各分得七百五十畝。之後,岐曾把自己這支的田產一分為三,交給玄汸、玄泓和玄洵的寡妻夏淑吉。玄瀞和兩個寡嫂姚媯俞、龔宛瓊也三分峒曾的田產。姚媯俞和龔宛瓊已入佛門,不再需要傢具、器物,各分得二百餘畝田地。

還有一件事,玄瀞成為孤兒後,岐曾要代行父母之職,為他操辦婚事。玄瀞自從妻子張氏多年前病亡後,一直未娶,不過已經與盛韞貞訂下婚約。

盛韞貞是夏淑吉的表妹,是夏淑吉的母親盛夫人的侄女。她出身書香門第,擅長詩詞歌賦,與玄瀞情投意合。峒曾和李夫人生前已經應允這門親事,本打算挑選良辰吉日上門提親,但國破家亡讓一切戛然而止。

岐曾感到了自己的責任,委託夏淑吉聯絡。盛家人慨然應允,答應兩家商議。夏淑吉則按照習俗,安排媒妁和占卜。

重陽節前,岐曾感到前所未有的虛弱。一連幾天,他腹痛劇烈,滿頭冒汗,昏昏沉沉,體溫乍冷乍熱——他終於患了瘧疾。

他和醫生商議,和往常一樣,暫不輕易用藥。他明白自己的病是憋出來的,悲哀不能痛哭,憤怒不能聲張,內火旺盛,積勞成疾。他笑著對家人說,他給自己擬了個「四勿湯」:悲哀時收斂,憤怒時放鬆,勞碌時順其自然地承擔,至於內火,且讓它自然退去。

「四勿湯」沒有起作用。他身體發熱,頭疼噁心,耳鳴口渴,噁心嘔吐,腹中一股腐敗的味道。每一次瘧疾發作時,他的身體彷彿經受冰火兩重天的折磨:熱氣襲來時,他大汗淋漓,每一寸皮膚都在擴張,似乎身體要爆裂,五臟六腑也此起彼伏地爆炸,炸得他身體癱軟;熱氣變成寒氣後,他又冷得牙齒打戰,全身不停發抖,蓋著五床被子卻覺不到一絲溫暖。每天冷熱至少交替兩次,伴隨著渾身奇癢,直讓他覺得「忍痛易,忍癢難」。

鎮上的醫生給他診脈,說他熱氣太重,要服用補陰的葯湯,配上清火舒胃的藥劑。每隔幾天,醫生就給他換一次藥方。醫治的總體原則與醫家吳有性在《溫疫論》中提出的「汗、吐、下」辦法類似,主要通過發汗、催吐、通便祛除體內的「邪氣」。岐曾輪換喝各種湯藥,成分涵蓋門冬、地黃、半夏、陳皮、何首烏、紫蘇、柴胡、藿香、燈芯等數十種藥草。他明白自己以身試藥,對身體沒有益處,只有損害。

聽說人蔘能補氣養血,他和家人一起喝了人蔘燉雞湯。人蔘來自山海關外,是清朝朝廷運到江南販賣的,以增加國庫收入。各縣縣令奉朝廷旨意,紛紛向全縣士紳和村民攤派人蔘。住在嘉定和青浦兩縣邊界的侯家,被兩邊都攤派了,先在青浦交了十五兩銀子,攤到半斤,然後嘉定「領一斤免三斤」,侯家父子一共領了四斤,加上雜費,花了三十二兩銀子。 一捆人蔘,除了自家消化,只能分送友人。

臘月里,朋友給侯家送來了河豚。在明朝,每年冬春時節,侯家人常聚坐吃河豚。鼎革後,一條河豚的價格比原來貴了幾十倍。河豚有劇毒,北方人唯恐避之不及,江南人卻著迷於它的美味,把它作為美食至尊,冒險尋求舌尖的刺激。冬日的雄河豚肉肥味美,腹中的白子尤其多,可以烤,可以煮,入口即化。吃著河豚,岐曾想起他和峒曾最喜歡的文學家蘇軾。蘇軾六十多歲時被貶官到偏遠的嶺南,在啖荔枝、吃河豚中找到了樂趣,感慨「人間何者非夢幻」 。面對難得的美味,岐曾只怕瘧疾發作,不敢大快朵頤。

除了瘧疾,岐曾又多了一個困擾——便秘。他時常連續六七天無法大便,也吃不下飯,只能勉強喝粥。他的身體暴瘦,能活下來完全靠精神。龔老夫人告訴他一個偏方,喝一大碗熱乎乎的芥菜湯可以通便。於是,他的生活中又多了幾種必備品:芥菜湯、潤腸丸、蜜箭。

所有的藥方都無法消除他的病痛。他夜夜失眠,凌晨常坐起來讀蓮池法師的著作,希望佛家的智慧幫他驅走痛苦。他年輕的時候,兄長峒曾和父親侯震暘從杭州五雲山歸來,給他帶回蓮池大師的《竹窗隨筆》。幾十年來,他從《竹窗隨筆》讀到《竹窗二筆》,如今讀到《竹窗三筆》,常讀常新,只是已沒有和他對談佛法的人。

想到峒曾的生生死死,他夜不能寐,忍著頭疼鼻臭,將心中的感慨寫成《追哭亡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