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遺民 5、暗流

在清朝的威壓下,江南從城裡到鄉下,從官紳到百姓,幾乎所有人都換成了清朝的服飾和髮型,恢複正常的生活。但是,馴服只是表象,在汪洋大海的深處,暗流從未止息。

侯家陷入籍沒令的泥潭中無法自拔時,耳邊從未忽略遠方傳來的消息。每一條消息都牽動著他們的心。

有時是好消息。明朝將領何騰蛟率兵大破泗州,明朝藩王瑞昌王攻破安徽太平府,反清義兵的勢力逐月壯大。

有時是壞消息。弘光皇帝與宗室在五月中旬遇害,降清的三十多名明朝臣子被殺。

有時是遠處的消息。明朝將領黃斌卿佔據崇明島,聽命於隆武皇帝,為明朝保住了海上根據地,正召集江北的水師。

有時是近處的消息。家僕說,嘉定縣令行路時被強盜搶劫,城內十室九逃,千真萬確。

有時是真假難辨的消息。侯家的家僕興沖沖地報告,義軍已經光復了南京。岐曾高興地備酒,與兒子、女婿暢飲。隔天,侯鼎暘的童子過來,說南京沒有警訊,只看到去考試的舉子絡繹不絕。又隔天,來侯家收租的小吏說,南京城內有兵亂,去南京應試的舉子又都回來了。

…………

消息如流雲般湧來,證明新朝伊始的時局很不平靜。正是這種不平靜,讓侯家人心裡有一種暗暗的期待。

顧咸正意外地出現在世人面前,點燃了侯家的希望。

顧咸正自從六年前遠赴陝西延安府後,直到1646年春天,才回到故鄉。回鄉半年來,他多次出現在侯家,大家漸漸聽說了他的遭遇,可謂九死一生。

李自成攻破西安後,顧咸正率眾抵抗,失敗後被起義軍抓住,投入大牢。他在牢里聽說了李自成攻破北京的噩耗,也聽說了遼東總兵吳三桂將李自成趕出北京城,並一路追擊到陝西的喜訊。顧咸正獲釋後,了解到吳三桂為弘光朝廷效力,積極響應吳三桂。他受到百姓的推舉,擔任韓城縣令,斬殺了李自成委任的縣令。當他聽說吳三桂降清時,他不願投降,也不願剃髮,便躲了起來。

他逃到陝西南部,避居鄉村,後來轉移到牛心峽,住在山洞裡。他吃著糙米飯,喝著當地產的酸酒,聽著毫無親切感的異鄉方言,淚滴打濕了藍布袍。雨季過後,瀑布從高原上飛流直下,在峽谷中奔流穿梭。峽谷風景如畫,如同「避秦時亂」的桃花源。每一天,他伴著徐徐清風,抄書寫作,心懷對「日月重開」、大明復興的期待。他明白,陝西不是他的家鄉,他不能一直隱居此地。

在剛過去的冬天,西北形勢緩和後,他從韓城託人將幾封簡訊、兩卷《孤臣血筆》和上百首詩帶給侯岐曾,委託侯岐曾兩兄弟幫助修改,再交給弟弟顧咸建刻印。 他亡命西北,尚不知幾千里外江南的天崩地坼。幾次聯絡後,他才聽說了好友侯峒曾、弟弟顧咸建、顧咸受的死訊。

血淚江南、家仇國恨讓他心如刀割,也堅定了他誓死反清的決心。

1646年春天到來時,河流解凍,舟楫暢通。他留著明朝的髮式,身著明朝的衣冠,跋涉兩千多里,輾轉回到了家鄉。清朝的耳目遍布江南,他只能秘密與友人通信,私下聯絡反清力量。他曾冒著生命危險,接受隆武皇帝的召見,建議皇帝將福建與浙江合兵;他也曾暴露行蹤,被亂兵關押,幸好家僕及時送去銀兩,才把他贖了出來。

顧咸正回來後,岐曾和他頻繁通信。他告訴岐曾外面的一舉一動,岐曾也詢問他各地的「反正」機會。信不是緩慢的一來一往,而是偽裝成小小的捲軸,顧咸正不斷寫來,岐曾的信也不斷送出。每次收到顧咸正的信,岐曾都寫信向玄瀞轉述。顧咸正給岐曾的信經常是洋洋洒洒上千字,具體述說哪些明朝官軍、義兵仍在與清軍僵持,楊廷樞等友人如何暗地裡聯絡魯王和白腰黨。他在信中表示,他對明朝中興充滿希望,勸岐曾不要懼怕危機。

顧咸正和楊廷樞勸玄瀞為父陳情,向魯王和隆武皇帝報告侯峒曾為國盡忠的事迹。為父陳情可以幫父親獲得名譽,使整個家族重獲肯定,還能收到一些物質上的撫恤。岐曾也希望兄長獲得朝廷的肯定,但他還有些顧慮,認為「忠臣子恤」「名士拜官」一類的說法暗藏殺機。侯家是清朝治下的戴罪家族,一旦暴露出暗通前朝等把柄,必然引來殺身之禍。出於這種心理,他對陳情一事冷眼相看。

岐曾慎重地與顧咸正、楊廷樞幾次書信討論,勸他們小心行事。他與玄瀞權衡安危,說自己建議謹慎,又說讓玄瀞自己做決定。經過幾個月的思考和商討,他終於贊同玄瀞代父陳情,委託顧咸正和楊廷樞分別將陳情疏文交給隆武皇帝和魯王,並寫信給身在舟山的朋友陳俶,請陳俶幫侯家向魯王陳情。

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岐曾對顧咸正充滿了欽佩。遭難後,侯家的朋友大多一蹶不振,嘆息日子大不如前,只有顧咸正的品格不一樣,讓岐曾在顛沛流離中略感欣慰。岐曾細讀顧咸正帶來的信和文稿,無比感慨。顧咸正的《感憤詩》一百五十韻,一一列舉投降清朝的貳臣姓名,字裡行間充溢著悲憤;《孤臣血筆》援引古今歷史,謀劃明室中興的可能性;《盲賊來》《劉烈士傳》《衛中丞志銘》記錄了百姓的流離播遷和遠近的殉難故事。

危難之際有這樣一個摯友,岐曾覺得人生無憾了。他對兒子們說,落入賊手不可怕,遭遇病痛也不擔心,一切安危禍福都要坦然面對。

岐曾與顧咸正對酒高歌,如同回到了三十年前。他覺得自己沒有死於流寇和清兵之手,留著身軀一定另有用途。他受到顧咸正的鼓勵,對明朝光復有了更大的希望。他不能像以前一樣只是旁觀,他感到自己也要盡一份力。顧咸正、顧天逵、夏之旭、夏完淳等親友不時聚在侯家,岐曾與玄瀞也越來越多地參與到他們的籌劃中。

除了顧咸正,夏完淳也是侯家的常客。

父親夏允彝自殺、母親盛夫人出家後,夏完淳一度流離失所。他先是住在嘉善岳父錢栴的家裡,錢栴投奔魯王后,他又去太湖參加了吳昜的反清義軍。

剛過去的春天,吳昜率領的義軍受挫後再度崛起,在蘇州汾湖一帶斬殺了不少清兵,軍威大振。吳昜受到魯王和隆武皇帝的敕封,統領江南的抗清兵事。夏完淳遵從父親的遺命,變賣家產,帶給吳昜犒賞士兵。他充當吳昜的幕僚,出謀劃策,並參與攻打嘉興府海鹽縣的戰鬥。年僅十六歲的他,手中的筆桿換成寒光閃爍的刀劍,聽慣了軍營外的鼓角聲,見識了敵我廝殺的慘烈。風聲緊張的時候,他以舟為家,漂泊在湖面上,饑寒交迫,箇中滋味,只能用「長劍短衣,未識從軍之樂;青磷蔓草,先悲行路之難」來形容。

在吳昜的軍中,他還見到了亦師亦友的陳子龍。陳子龍在摯友夏允彝自殺後內心陷入矛盾,最終在盡忠與盡孝之間選擇了盡孝,打算保全生命,尋找報國的機會。他接受了魯王的任命,為兵部尚書,節制南方七省的軍事,同時受到隆武皇帝的敕封,為兵部左侍郎。五月,陳子龍在蘇州和嘉善之間往來,視察吳昜的部隊。吳昜本人奮戰沙場,視死如歸,但是,他麾下的隊伍讓陳子龍失望:幕僚指手畫腳,多是膚淺輕薄之徒;武將驕橫輕敵,只想通過打仗撈好處;帳前的士兵軍容不整,紀律渙散。 之後,陳子龍不再與吳昜聯絡,夏完淳在吳昜的軍中也更加孤單。

在清軍的猛烈攻擊下,吳昜的義兵堅持了不到半年,以失敗告終。秋天,吳昜在嘉善被抓,他的幕僚和士兵大多投降了清朝蘇松提督吳勝兆,接受了整編。

夏完淳不願投降,又居無定所,只能逃到姐姐夏淑吉居住的嘉定鄉下。十幾天後,他聽說了吳昜在杭州英勇就義的消息。 他悲傷流涕,為吳昜的死,為義軍的失敗,為明朝的滅亡,也為自己多災多難的少年時光。無限的悲哀,化為一篇凄美的《大哀賦》。

他在姐姐家住了幾個月。反清義師失敗後,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囑託,開始埋頭續寫《倖存錄》,詳細追述弘光朝廷建立後,史可法的無奈失權、馬士英的剛愎自用、正直臣子的抑鬱離開、朝廷的戰略失誤,以及弘光朝廷覆亡後錢謙益的名節掃地、吳昜義師的奮勇抗清。他竭力搜集資料,不時反思南京弘光朝廷失敗的原因:

「南都之政,幅員愈小,則官愈大;郡縣愈少,則官愈多;財賦愈貧,則官愈富。斯之謂三反。三反之政,烏乎不亡?」

「朝堂與外鎮不和,朝堂與朝堂不和,外鎮與外鎮不和,朋黨勢成,門戶大起,虜寇之事,置之蔑聞。」

在他的筆下,弘光王朝的覆滅幾乎是註定的。他仿照《史記》中司馬遷「太史公曰」的點評方式,以「內史曰」的身份對弘光朝的史實一一評議。之所以自稱「內史」,是因為他曾去海上為魯王效力,魯王封他為中書舍人,也稱內史。

夏完淳寄居在侯家,來往最多的是侯家的年輕人玄汸、玄泓、玄瀞和陸元輔、顧天逵、龔元侃。微弱的燈光下,他們常聚坐小酌,有新的消息傳來,他們漫談時事,或振奮,或疑惑;沒有新的消息時,常常是四座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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