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遺民 3、寡婦

死者長已矣,生者尤艱難。在追思亡人之外,活人也需要關注。龔老夫人、岐曾、李夫人是三名長輩,為整個家族支撐大局。年輕的玄汸、玄泓皆有妻子相伴,玄瀞尚有母親相依為命,最孤苦的大概要數侯家的寡婦們了。

清明節過後,岐曾一連給姚媯俞、龔宛瓊兩個年輕的侄媳婦寫了四首詩。「紅顏白髮元同命,黽勉扶將是大賢。」「忠孝門中留碩媛,虎狼國里計安身。」「夫義妻貞執大綱,君親兩字費商量。」「不信立孤難什倍,看吾玄鬢一朝霜。」 有大義,有小家,有勸誡,有無奈,岐曾的心中五味雜陳,把道理說盡,只是希望她們好好活著。

玄瀞也為兩位寡嫂寫了一篇《寡婦賦》,由顧天逵撰寫序言。玄瀞用典雅的文體,伴著凄哀的感情,力勸兩位嫂子節哀順變,堅強面對現實。他已經失去了父親和兩位兄長,倖存的家人除了母親,只剩兩位寡嫂。他悲痛地哀求她們可憐他,他不想再失去更多的親人。

岐曾和玄瀞這樣做是有原因的。

十天前,親家姚宗典帶著女兒姚媯俞從蘇州來奔喪,侯家才知道發生在姚媯俞身上的事。前一年盛夏,嘉定全城抗敵時,姚媯俞正在蘇州娘家歸寧,兵事一起,道路阻隔,她被迫滯留。聽說嘉定城破、丈夫玄演死難的消息後,她抱定了從死的打算,幾個月里,她吞過針,服過水銀,都被家人救下。

姚媯俞回到侯家治喪後,沒有放棄以死明志的決心,她與妯娌龔宛瓊同病相憐,兩人約定一起殉死,急壞了侯家人。龔老夫人、李夫人以憐愛的話語阻攔她倆,岐曾、玄瀞也以詩文勸慰。

上千年來,三綱五常(「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仁、義、禮、智、信」)成為儒家倡導的社會倫理觀念,將官民、男女、老幼等世間各色人等納入道德教化的範疇。三從四德(「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更是專門指導婦女修養身心、維護家庭的道德規範,貫穿婦女們的一生,刻印在她們的心底。從先秦的孔孟之道,到宋朝的程朱理學,再到明朝東林書院的思想,主流社會一直強調這些觀念。歷代官府提倡婦女從一而終,旌表守節行為,貞節匾額、貞節牌坊成為傳統婦女至高無上的榮耀,官修正史、地方志書無不詳細記錄節婦貞女的感人事迹。翻開史書中的「列女傳」,長長的名單一一註明她們是哪些男人的妻子,她們成為當世和後世女子的榜樣,也為所在的夫家贏得了地方威望。她們沒有留下名字,但留下了名聲。

不過,恪守貞節只是道德倡導,並不是法律規定。明朝法律不僅沒有規定丈夫死難後妻子必須從死,對守寡婦女的改嫁也很寬容。官宦家族中的命婦不允許改嫁,但在平民家庭,寡婦改嫁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也因此,貞節牌坊才顯得彌足珍貴。只是,在一個秉承忠孝的清白大家族,改嫁幾乎不太可能。改嫁不符合大家閨秀們從小接受的道德觀,會被人另眼相看,會影響娘家和婆家兩個家族的聲譽,況且改嫁後自己拿不到一分家產,生活將難以為繼。

在婦女守節的問題上,侯家人的態度似乎開明得多。貞節牌坊更大意義上是一種名聲,但不是必需品。活著的人還需要她們,她們不需要用生命去換一座冷冰冰的牌坊。正是出於這種考慮,當侯峒曾殉國的消息傳來時,他的妻子李夫人雖悲痛不已,做好了追隨丈夫殉節的心理準備,實際上卻咬牙活了下來,與全家人一起逃亡。 侯家的親家夏家也認同這一理念,夏允彝死後,他的妻子盛夫人也沒有從死,而是來嘉定投奔女兒夏淑吉。

姚媯俞不想改嫁,一心求死,多是因為她和玄演感情深厚,兩人才度過了短短几年的幸福時光便陰陽兩隔。她剛在清明節寫了篇追思玄演的祭文,她案桌邊擺放的《玉台清照集》,是她和玄演恩愛的見證。《玉台清照集》之名,大約源自南朝詩集《玉台新詠》。《玉台新詠》收錄了《孔雀東南飛》《陌上桑》等膾炙人口的民間詩歌,也保存了一些傑出女詩人的作品。姚媯俞對古代的女詩人心嚮往之,她戲稱拜玄演為師,要他教自己寫作。在玄演眼裡,妻子如同南朝詩人鮑照的妹妹鮑令暉,蕙質蘭心,喜歡卧在屋內看書,又如南朝徐悱的妻子劉令嫻,出嫁後除了丈夫別無倚靠,只能發些閨怨之嘆。夫妻二人喜歡漢魏六朝的文風,閑暇時以詩唱和,積累了六卷詩歌,取名《玉台清照集》。

「自從嫁後無多別,才夢君行便夢歸。」「但使妾身如陌柳,馬頭先見庾郎塵。」 玄演仿照女子口吻寫下的閨怨詩,道不盡姚媯俞對他的思念。

不同於有女兒的龔宛瓊和有兒子的夏淑吉,姚媯俞沒有子女,沒有任何牽掛。美好的婚姻隨著丈夫的離世化為泡影,桃李年華的容顏伴著時光老去,她對餘生充滿迷茫。在出家和死之間,她做了一番掙扎。

姚媯俞從小接受的,不只是宏觀上社會道德倡導的「夫死從之」,更有咫尺間家族的節義風氣。她的祖父姚希孟是侯家的摯友,一輩子為官正直,不屈從閹黨的淫威,為姚家樹立了忠節正氣的門風。當姚媯俞拿出姚希孟當年撰寫的《歸烈婦傳》時,侯家人便不難理解她心中的煎熬。《歸烈婦傳》是姚希孟生前為崑山人歸善世(歸有光的孫子)的年輕寡妻做的傳記,記述了她在丈夫病亡後一心從死獲救後繼續求死,並將必死之心告知母親、說服母親不再阻攔她死的故事。姚希孟寫完歸家寡婦的故事後,評論道,大敵當前時,望風投降者都是因為貪生怕死,看淡生死,才能成為貞臣孝子,歸烈婦的故事堪稱百世之師。

個人的選擇可以和社會主流的倡導不一致,尤其是殉節這一倫理。和侯家人一樣,姚宗典不希望女兒姚媯俞像貞節烈婦一樣輕易死掉。他寫了二十一首絕句送給女兒,勸慰她從佛。姚宗典以前為國子監生的時候就是佛門居士,曾與楊廷樞、徐汧等好友組建准提社,常年持誦准提咒。明亡後,他隱居山林,與兒子和同道中人組建上善會,吸納僧俗人士,一意修佛。 他希望女兒能和自己一樣,在佛門清音中找到心靈的慰藉。

面對父親的開導,姚媯俞的心情可謂百感交集:

白雲天末和愁低,無限離懷怨曙雞。

煙柳河橋殘月少,疏鍾古寺曉風凄。

百年幻影花枝老,廿載浮生草路迷。

一葦江頭如可折,竺乾西去待相攜。

遙想當年,佛祖達摩以一葦渡江,修成正果,父親也一生淡泊,篤志奉佛。娘家和婆家都希望她堅強活下去,她幾次求死不成,只剩出家一條路。

侯家的禮佛氛圍一直濃厚,尤其是國破家亡、親人離世後。艱難的日子裡,重要禮儀可以簡化,但不能缺少,一個是前面說的祭祀,另一項是奉佛。

先前,侯家人在家禮佛。避居鄉下後,夏淑吉得到全家的捐助,幫助法師修繕五間廢棄的房屋,作為專門的佛堂,取名大悲庵。

大悲庵建好後,夏淑吉削髮出家。她的母親盛夫人年初已經削髮為尼,和她一起入住大悲庵。她把八歲的獨子侯檠託付給玄汸夫婦,讓侯檠稱伯父母為父母,約定她只在入學拜師、娶妻生子等重要場合出面。

禮佛時,家人聚在大悲庵,從龔老夫人到孫輩,依序行禮,持齋吃素。岐曾私下覺得艱難的日子裡還要出資供佛,可謂迂腐。 唯一拒不參加儀式的是姚媯俞,任憑誰勸說都無法讓她到場。她的婆婆李夫人請來龔老夫人,帶著姚媯俞和龔宛瓊兩個寡婦去廟裡拜佛,其他女眷也竭力勸說她倆皈依到大悲庵凈雲法師的門下。

到了四月初八佛誕日,婦女們一起做懺悔禮,姚媯俞似乎想通了,不再抗拒,與龔宛瓊一起削髮,定於四月十五齣家。兩人的法號分別為再生、妙指,不再以世俗的姐妹身份相稱。

夏淑吉、姚媯俞、龔宛瓊的出家更像一種形式,她們沒有斷絕與家族的聯絡,家人也沒有因為她們出家而忽視她們。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侯家人都去大悲庵禮佛,龔老夫人也帶著女眷前去團聚。在大悲庵禮佛的日子,是家庭小聚的時刻。只有在這個場合,家人才更齊全。

安葬逝者,安撫未亡人,種菜種豆,養雞養豬,避居鄉間的日子似乎安頓下來了。

「楚囚深鎖恨重重,那得個情郎信息通。從伊一去,歌停笑慵,當初恩愛,落花曉風……」 夜色籠罩,姚宗典從別家借來的童子,在侯家清唱起前朝的小曲,讓曾經喜歡看戲的人們再也沒有睡意,彷彿自己也成了一齣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