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遺民 2、懷念

1646年,新年到來,這一年是清朝順治三年,對侯家人和親友來說是明朝隆武二年。

剛經歷苦難的人們,面對國破家亡的悲慘景象,無不流露出黍離之悲。

「頗聞城市少人煙,處處哀號焚紙錢。」 歸庄的家鄉崑山一片荒涼。

「敗壁只堪狐兔宿,空枝僅有鷓鴣飛。」 嘉定婁塘鎮的蕭瑟讓楊廷樞感到慘不忍睹。

「白首同歸交誼重,國殤兩吊日南天。」 夏完淳沉痛地緬懷父親夏允彝和伯父侯峒曾。

「門前雙鬱壘,猶是舊威儀。」 在岐曾的女婿顧天逵看來,唯一沒變的是家家戶戶貼的門神。

「有葯難醫貧到骨,無錢可買命如絲。」 生活一落千丈,岐曾的女兒侯蓁宜只能以績麻織布為生。當她和丈夫龔元侃聽到鄰家的歡笑聲和爆竹聲時,心裡更不是滋味兒。

侯家人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中,新年儀式一切從簡。家廟裡擺上香燭、果品,供奉從城裡遷回的祖先牌位,全家參拜,父子小酌。侯岐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責任。他本有六個同母兄弟姐妹、一個庶妹,歷經瘟疫後,到去年只剩三人,嘉定抗清失敗後,只剩他一人。長子玄汸三十二歲,其他子侄不到三十歲,尚不足以支撐家族。這是侯家最破碎的一個新年。

元宵節,縣城裡貼出「金吾不禁」的告示,解除平日的宵禁,人們可以觀賞夜景。村民舞起龍燈,還有人繞著侯家的庭院唱戲,討要小錢。窗外鑼鼓喧天,有人考中了秀才。龔老夫人嘆息良久。城裡已經傳出了「白馬紫金牛,騎出萬人羞」的童謠。 早在改朝換代伊始,1645年,在清朝統治下考取秀才的嘉定士子就有五十人,1646年有四十五人,比鼎革前沒有少太多。 特殊時期,人們的選擇比平時更加多元。

岐曾翻出玄演、玄潔兄弟的遺稿細細瀏覽,很多習作都是在峒曾、岐曾和黃淳耀的指導下寫就的:

玄演喜歡讀古人的故事,常有不尋常的心得,比如「諸葛計功輸樂毅,淵明言志托荊軻」。 他喜好性理之學,用一首「元宰何微茫,悠悠費追尋。世皆尚雕飾,未敢明此心。微言會將絕,太息空撫襟。」表明自己超脫的一面。

玄潔喜好山水,常在旅途中給兄弟們寫詩代信。 在明亡前的幾年裡,他身體孱弱,卻表現出對時局的擔憂。當他因肺病寄居山中時,他寫道:「漸減文章樂,能忘寇盜悲?」當他看到堂兄玄汸為嘉定折漕事宜奔走時,他感嘆:「坐愁南郡征輸日,行過江黃戰伐塵。」

僅僅一年,天翻地覆,父子兄弟陰陽兩隔。嘉定城破時,家人匆忙逃難,名貴傢具、大件古董都沒有帶走,家僕用竹筐背到鄉下的手稿、書信、畫像,是侯峒曾和玄演、玄潔父子僅存的遺物。

清明節將近,在岐曾的安排下,年輕人分工整理逝者的遺稿。玄瀞負責整理峒曾的書信、詩文,為他編撰年譜;玄汸與玄瀞一起整理玄演、玄潔的詩文,龔元侃、顧天逵負責抄錄;陸元輔與玄泓搜集黃淳耀的詩,蘇淵整理黃淳耀的文章。另外,龔元侃還要整理父親龔用圓的遺稿。所有的書稿只能傳抄,暫時沒有刻印的機會。

有的村民聽說後,主動歸還了侯峒曾的三十多冊手稿,換得一些小錢。玄泓無意中在城內店鋪買到了祖父侯震暘的幾卷遺作,以及侯峒曾用過的一方古董硯台。 睹物思人,每一件遺物都彌足珍貴。

岐曾的父親侯震暘的誕辰,不再像以往那樣隆重紀念;岐曾的五十二歲生日,也不再去白塔寺禮佛慶壽。每一個歡樂的節日,在侯家都變成了祭日。

真正到了最大的祭日清明節時,侯家卻無法大規模祭祀。

清朝頒布了新曆法,清明節是二月十九,不過侯家人還是按照明朝曆法,在二月二十一舉行儀式。

為亡人移柩,是從清明節開始要做的大事。侯家決定將城裡和鄉下的墳合併,峒曾和岐曾兩支也不再分開祭祀。安葬的結果是:岐曾的父親侯震暘一席,玄洵合葬其中;侯峒曾、侯岷曾合葬一席;岐曾的原配張氏一席,長兒媳杜氏合葬其中;兩個侄子玄演、玄潔合葬一席。

岐曾和龔老夫人、嫂子李氏商議,簡化祭祀的流程和儀式,一年只分清明、中元、除夕三次大祭祀,祠堂里只祭祀上三代人,即岐曾的曾祖父侯堯封、祖父侯孔詔和父親侯震暘,其餘的節日只祭祀父親侯震暘和兄長侯峒曾。其他過世的女眷、子侄,不在祠堂中設牌位,只在墳墓上行禮。

簡單的儀式無法寄託哀思,更多的情緒只能訴諸筆端。戰亂過後,讀書人開始自發地搜集死難者的名單。岐曾向友人朱子素、門生陸元輔詢問嘉定城破後的死難詳情,打算寫一篇《嘉定死事備考》,記錄抗清的死難者。他筆下記錄了一串長長的死者名單:

龔用圓,岐曾的親家,人稱龔博士,城破後與兄長龔用廣跳河自盡;龔孫玹,峒曾的親家,與敵兵展開巷戰,身中七刀而死,他的妻子在家中投水自殺。 在嘉定幾次屠殺中,龔家遇難的成員有龔用廣和妻子婁氏,兩個兒子元彬、元韶;龔用圓;龔用厚和妻子沈氏,兩個兒子元明、元桂;龔孫玹和妻子金氏。加起來至少十一口人。

金德開,岐曾的妹夫,出身書香世家。他們夫婦在嘉定守城時趕到侯家,金德開參與守城。峒曾投水自殺時,他的妹妹聽說了丈夫金德開罹難的消息,一同跳水自盡。他們的兒子、兒媳、女兒也沒有逃過劫難。金家共有七名族人在兵難中遇害或自殺。

此外,岐曾還記錄了多位參與守城的義士:

張錫眉,僑居嘉定的松江舉人,與峒曾守城失敗後,他留下絕命詩:「我生不辰,僑居茲里。路遠宗親,邈隔同氣。與城俱亡,死亦為義。舉家殉之,惜非其地。後之君子,不我遐棄!」然後與妾一起跳水自盡。

唐昌全,峒曾的門生,黃淳耀的朋友。守城失敗後,他回到家中,當敵兵破門而入逼他剃髮時,他誓死不從,和妻子一起被害。

龔元,順天府小吏,來嘉定迎接侯峒曾任官。趕上李自成攻陷北京城,他無法回京,只能滯留在嘉定。峒曾投水自盡時,他坐在池邊痛哭,被亂刀砍死。

楊恕,侯峒曾的僕從,跟從侯峒曾守城,城破後不肯離去,隨峒曾回到侯家,當敵兵向他索要財物時,他默不應聲,被殺。

夏雲蛟,黃淳耀的好友,直言社成員。他懸樑自殺不成,敵兵進門時,他乾脆悠閑地躺在床上,被砍殺。

朱長祚,他協助侯峒曾守衛北城,城破後帶著兩個妾跳水自盡。

朱袞,城破後,他扣緊鎧甲,揮舞兵器,與敵兵廝殺至死。

…………

侯家的朋友朱子素幾次登門,帶著尚未完成的《嘉定屠城紀略》。朱子素在嘉定城破後僥倖活命,正記錄半年前的嘉定悲劇:鄉兵怎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侯峒曾和黃淳耀如何臨危受命,李成棟如何幾次下令屠城,百姓如何四散逃亡。他記錄了嘉定抗清鬥爭中七十八位死難鄉紳和讀書人的名字,更多的是沒有留下姓名的無辜百姓,他估計城內外死於鼎革兵難的男女老幼有兩萬餘人。

他們也會談起為什麼嘉定的抵抗會失敗。

二十二歲的玄瀞整理父親的書信,回憶父兄和兵民守城的經過,總結了三條原因:第一,明朝覆亡,人心灰暗,只能勉強抵抗,城牆轟然倒塌的一刻,眾人的信念再也無法挽回;第二,嘉定只是彈丸之地,北部的太倉屏障一失,敵兵不出兩個時辰就能趕到嘉定,嘉定完全沒有喘息之機;第三,嘉定城牆年久失修,沒有能指揮的武將,沒有能作戰的士兵,糧食、鎧甲、馬匹不足,火器、兵器遲鈍難用,只靠個別家族出資出物,很難堅持到底。

朱子素則認為,嘉定遭難,吳志葵有無法推卸的責任。打著抗清旗號率眾守城的,其實有兩類人,一類是侯峒曾、黃淳耀等真正忠於明朝的臣子,但他們除了信念,幾乎別無可恃;另一類是吳志葵等明朝將領和各鎮鄉兵,將領只想以抗清為掩護謀取私利,鄉兵力量渙散,終不能成事。嘉定城破後,有人私下議論侯峒曾、黃淳耀等守城領袖「忠有餘,智不足」,但朱子素認為,侯、黃等人殉的是一個「義」字。當時的形勢,即便不守城,嘉定也難逃一劫。最該受到批判的,是那些起鬨倡議抗清,輕易挑起兵事,結果半道退出的傢伙。

當他們看到夏允彝的遺作《倖存錄》時,就會明白明朝的滅亡並非偶然。當整個王朝覆亡時,江南的淪陷只是遲早的事。

《倖存錄》是夏允彝自殺前寫成的,詳細記錄了明末政事。當他反思黨爭時,他意識到明朝的滅亡不全是「小人」的錯。東林黨自視為君子,將閹黨視為小人。小人是真小人,君子未必是真君子。小人加害君子,君子反過來攻擊小人,一來二去,朝野官紳的精力全用在互相提防、互相傾軋上。當內憂和外患的雙重挑戰來臨時,悲劇的結尾幾乎是必然的。

守城、失敗、屠城、遭難,侯家人也許會聽到外人的隻言片語。混亂的時局,敏感的話題,其實沒有人公開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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