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亡國 7、絕境

七月初三,天剛蒙蒙亮,還下著雨,李成棟糾集了太倉的騎兵,再次帶著火器、雲梯來到嘉定城下。

每座城池都有自己的弱點。李成棟從探子口中了解到,嘉定城最薄弱的位置在東北角。於是,他派一支隊伍假裝攻擊東門,暗地裡集中主力到北門。他一聲令下,幾十發火炮密集轟炸,大地震顫。城牆上不時掉落一些磚塊,不過依然穩固。北門防守甚嚴,他試圖派兵從水關攻入。城頭上的壯丁不停向下扔大石頭,雙方僵持不下。

城北上空升起一團紅色煙塵,漸漸變成黑色的巨人,如同玄武大帝,披髮仗劍,在雲霧中騎著馬。守在城頭的百姓紛紛下拜,祈求神人相助。不過,情況並沒有好轉。城內的住戶聽到轟隆隆的炮聲,開始四散奔逃,夾雜著嬰兒的哭號聲。再貧窮的婦女,也在胳膊肘繫上金銀首飾,作為「買命錢」。炮彈炸開的火硝、鉛末如密集的雨點,撲簌簌落在屋頂上、路面上、人的臉上。

侯峒曾與兩個兒子玄演、玄潔站在東門城樓上。屋檐上的土渣紛紛落下,一旁的人向牆下射箭,或者直接搬著石頭向下扔。他們已經沒有武器和火藥了,只能徒手應對。峒曾知道,這一刻,黃淳耀正堅守在西門,龔用圓堅守在南門。前一天,他和黃淳耀、龔用圓等守城領袖見了最後一面。他們知道這是最後一面,他們握手、擁抱,與畢生的朋友告別。

嘉定城牆依然堅固,這是最後的希望。峒曾命令城上的兵丁全力還擊。炮聲停止了,應該是敵營中的炮彈用盡了。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緊接著,咚咚咚的戰鼓聲傳來,一股敵兵開始架雲梯。登城的雲梯早已不是簡單的直梯,而是架在六輪戰車上,可以摺疊以增加高度,頂端還有能鉤住牆頭的鐵爪,可以強行登城。城上的人趕緊向下扔火把,焚燒雲梯。

另一股敵兵身背木板,奔向牆根,開始挖地道。挖地道是一種古老而有效的攻城方法。峒曾帶頭將大石頭投向他們。更多的敵兵背著門板進入地道,守城的壯丁向地道里潑熱油、人糞,把長矛投進去,用巨大的圓木頭堵住地道。 熱油、人糞、灰瓶、大大小小的石塊、木頭都是正規武器不足時的輔助戰具。其中,人糞也稱「金汁」,煮得滾燙後,不僅可以燙傷敵人,還能迅速讓敵人的傷口潰爛;灰瓶是在瓶子中裝滿石灰,扔到敵方陣營後炸開,粉塵和氣味能刺激得敵兵無法睜眼。

從初三凌晨到初四凌晨,淅淅瀝瀝的雨一直沒停過,雙方的擊殺聲此起彼伏。這場雨已經斷斷續續下了一個月。城牆上的乾糧、飲水已經耗盡,守城的兵丁和峒曾等人已經餓了幾頓,三天三夜沒有合過眼。到了初四五更,天亮了,他們的焦慮稍稍緩解,彷彿光明就在前方。沒想到,雨勢忽然變大,小雨變成大雨,大雨變成暴雨,暴雨如注,電閃雷鳴,平地積水一尺多。

最黑暗的黎明來到了。

這場暴雨是所有人沒有想到的。從天而降的瓢潑大雨,把守城的兵丁澆得濕透。暴雨如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使幾十名晝夜堅守的兵丁陷入了絕望。漸漸地,有的人放棄了,有的人悄悄離開了。有人看見黃淳耀兄弟手中持劍,站在雨中,聲嘶力竭地挽留百姓,但已無法阻攔他們。

在城東門,侯峒曾明白最後的時刻到了。從閏六月中旬到七月初四,他們苦苦守城二十二天。他與玄演、玄潔坐在城磚上,一起念誦佛家的偈子,希望有從天而降的奇蹟。

李成棟見城中的守衛變得鬆弛,下令士兵殺開一條血路。每一名士兵都受到了鼓舞:攻下城,他們可以立下戰功,領到賞銀;攻下城,他們可以進城搶掠,變成有錢人。

敵營的戰鼓響起,新一輪猛攻開始了。士兵們競相抬著小船趕到城下,將船翻扣過來,在船底鋪上能吸雨水的舊棉絮。他們兩人一組,把船扣在頭頂上作為盾牌,飛奔到地道中。城上的人向下扔火把,可惜火把剛扔出,就被雨水澆滅。城東一角的地道經過暴雨的擊打,忽然下沉了幾尺,敵兵爭著由此穿過,用長刀砍殺守衛女牆的壯丁,趁勢登上城樓。大雨泡透了城牆的夯土基礎,城東的一角牆轟然崩塌。

峒曾正奔向城北指揮,忽然聽到城牆塌陷的巨響。他大呼一聲,臣儘力了!

隨從勸他快離開,鄉兵一邊逃,一邊拉他一起走。兒子們急切地問他怎麼辦,他搖搖頭,嘆息道:「有死而已,復何言!所恨者,枉送一城百姓。」

他的身後,喊殺聲一片。越來越多的敵兵揮舞著長刀湧入城內,龔孫玹等守城同仁正與敵兵肉搏,無辜的百姓沒有目標地逃散。

他遣散隨從,匆匆奔向家的方向,身後跟著兩個兒子玄演、玄潔。路上,他們不斷遇到逃難的百姓,告訴百姓西門已經打開,讓大家從西門逃跑。

雨繼續下,他急急地走在路上,眼睛模糊了,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遙遠。他的家在縣衙西側二百米左右,從北門走回他的家,沿著主幹道,約有一千米遠。

對死亡的選擇,不是突然而至,不是形勢所逼,他好像已經準備了一輩子。

年少時,他聽曾祖父講自己被降職到江西,為明初建文朝的殉難大臣修建節義祠。

兩年前,他去嘉興任官,與親友在船里暢談生死,他說死於水是個好死法,連他的母親也贊同。

一年前,北京淪陷後,他帶著銀子奔赴京口支援史可法,路上被劫落水,死裡逃生,他看透了生死。

兩個月前,揚州城被攻克,史可法生死未卜。峒曾對家人說,如果史可法投降清朝,還不如像文天祥一樣以身殉國。

一個月前,侯家避難鄉下,他在信中對友人說,如果有「非意之迫」,他會沿著龔君賓、謝枋得的盡忠之路走下去。

「非意之迫」近在眼前。

峒曾終於回到縣城的大宅子,直奔家廟。兩個兒子跟著他,一起向家廟中的列祖列宗叩頭。隨後,峒曾來到後院的葉池邊。

兒子竭力拉住他,勸他留住一條命。他怒斥兒子,讓他們快點兒離開,替他照顧母親。他不再多說,直接跳入池中。忠孝難以兩全,他希望自己盡忠,也希望兒子們代自己盡孝。

兩個兒子沒有離開。急迫而痛苦的兄弟倆,眼見父親跳水,爭著讓對方快走、自己跟從父親赴死。

遠處一聲「賊兵來了」,兄弟兩人相擁著,一起跳入了池中。

葉池的水不算深,峒曾和兩個兒子還沒完全淹死,敵兵就追到了池邊。三人被打撈上來,直接殺掉。這一年,按照虛歲,峒曾五十五歲,玄演二十六歲,玄潔二十五歲。

侯峒曾的人頭成為敵兵搶奪邀功的目標。最後,有人將峒曾的頭顱割下來,奔向李成棟的營帳。

東門攻破後,敵兵湧入,城內幾千人四散奔逃,雨聲、喊殺聲、呼救聲混成一片。正在城內巡查的龔用廣,遇到了一名老鄰居。老鄰居正拖家帶口向城外逃,勸龔用廣快點兒逃,龔用廣說,我的弟弟龔用圓還在南城,我怎麼忍心獨自逃走?五天前,他的親友看到敵兵勢力強大,勸他乘機逃走,他回答道,「事不可為,知之久矣,今猶未死,則盡今日之心已」; 三天前,城內戒嚴,他的長子元昉從外地趕來,在城下勸他回家,他拒絕出城,也拒絕兒子進城;此刻,他在城內找到小兒子元韶,兩人一起騎馬奔到南城,找到了龔用圓。

龔用圓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在敵兵逼近時,龔用廣、龔用圓兩兄弟擁抱著,在城內家中後院的池中跳水自盡,元韶也跟著父親跳水。 龔用廣終年五十二歲,龔用圓終年四十七歲。

龔用廣沒有做過官,他一生久困科場,參加鄉試七次卻沒有考中舉人,一輩子以秀才的身份設館教書;他的弟弟龔用圓年紀輕輕就考中舉人,但努力幾次沒再考中進士,一生唯一的官職是俸祿微薄的嘉善縣教諭。他們兄弟並不是龔家最顯赫的一支,他們的父親龔欽仕也只是一名貢生。「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大概是他們父子、兄弟最重要的遺風。弘光朝廷垮台後,各地陷入混亂,嘉善縣衙的其他人爭搶錢糧,而龔用圓只帶走了明朝授予的儒學教諭印章。在層層官階中,儒學教諭只是末流,但龔用圓非常珍視。直到死,他的衣袖中依然揣著這枚印章。

縣城西門,是離敵兵最遠的城門。敵兵從東門湧入後,城內的百姓潮水般湧向西門。黃淳耀尚不知道東門發生的悲劇,依然堅守西門。他的同榜進士王泰際讓他考慮一下百姓,打開城門讓難民出去。

打開城門,相當於獻城投降,黃淳耀沒有聽從。

王泰際和家人從南門放下繩子逃到城外後,黃淳耀聽說了東門已破、侯峒曾自殺的消息。

黃淳耀、淵耀兄弟趕緊下城,打開城門。百姓從門口堆的亂石上踩過,爭相從西門湧出。清兵已經趕到西門,動作快的百姓逃上屋頂,爬不上屋頂的百姓無路可逃,擺在面前的只剩一條護城河。

隨從勸黃淳耀兄弟趕緊逃跑,黃淳耀說,城已破,逃到城外也沒法倖免。弟弟淵耀焦急地等著他的決定。他來不及多思考,帶著淵耀騎馬奔赴城外的西林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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