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亡國 5、失控

閏六月十九一早,侯峒曾乘船離開龍江村,趕往嘉定縣城。他還沒進城,就赫然看到了城門上懸掛的人頭。

須明徵死了。

須明徵是被城裡的百姓殺死的,同時被殺的還有他的幾十名家丁。

之前,李成棟在城外燒殺的消息傳來,城內人人自危。民眾紛紛要求縣衙護衛一方,城內大家族尤其注重族人和財產安全,希望免遭大兵的侵害,強烈要求縣衙想辦法保衛家園。負責城內安全守備的是須明徵。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須明徵通告城內百姓,答應派人去請各鎮的鄉兵,分門把守嘉定。眾人等了幾天,始終不見鄉兵的人影兒,詰問須明徵怎麼回事。須明徵輕描淡寫地說,張維熙縣令太吝嗇了,不肯發銀子犒賞,結果鄉兵又散去了。當眾人追問他細節時,他變得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後語,令人懷疑。生死存亡的當口兒,每個人的神經都變得敏感。之前,須明徵一面效忠清朝縣令,一面在吳志葵面前信誓旦旦,騎牆的做派已經讓百姓不滿。這一次,約請鄉兵這麼簡單的事,為什麼不了了之?

一番調查後,城內傳開了須明徵暗通李成棟的消息。傳言說,須明徵在家中窩藏清朝姦細,私下鑄造都督府的牌印,還有幾十副盔甲,打算向李成棟示好,殺盡不順從清朝的嘉定百姓。接著,有人在西關抓住了形跡可疑的人,嚴刑審訊後,才知道此人是須明徵與李成棟的聯絡人。

全城的人震驚了。憤怒的百姓抓住了試圖逃跑的須明徵,五花大綁,用木棒驅趕著他一路來到縣衙門前。每個人都想親手打死他。最終,須明徵被斬首剖腹,截斷四肢,分別懸掛在嘉定的東西南北四座城門上。失去理智的百姓又四處抓捕他的家丁,無一例外全部殺死。他的妻兒已經事先逃跑,也正在追捕中。

須明徵的慘死讓峒曾愕然。他還來不及做什麼,城外剛剛又發生了一件事,讓他的心更繃緊了。

李成棟終於攻破了嘉定城北的羅店鎮。

據說,李成棟起初很客氣,向河對岸的羅店鄉兵解釋說,自己只是奉清朝命令行事,由此借道,希望對方讓路。迎接他的是一頓臭罵。

李成棟怒火中燒,不再客氣,指揮手下與鄉兵戰成一團。他接受了上次在羅店的失敗教訓,表面上率兵與前來阻攔的鄉兵混戰,私下悄悄派出兩支精銳小分隊,一支向東渡過練祁河,一支向西渡過荻涇河,繞到羅店鄉兵背後會合。鄉兵腹背受敵,瞬間潰不成軍,李成棟的隊伍則一路追趕到羅店鎮上。

正值日出時分,鎮上的商鋪剛要開張,來鎮上賣菜、賣布的鄉下農民才放下擔子,就看到大兵趕來。人們紛紛逃散,動作快的直接爬上屋頂。

大兵一邊砍人掠財,一邊追捕一個名叫唐景曜的秀才。原來,之前為李成棟帶路的朱氏父子,是唐秀才的老鄰居。聽說朱氏父子幫李成棟攻打羅店,唐秀才當面痛罵朱家認賊作父,被朱氏父子懷恨在心。後來,唐秀才還站在橋上,舉著自己手寫的牌子,勸說李成棟回心轉意,告誡他投降清朝是一種恥辱。在朱氏父子的指點下,李成棟記住了唐景曜的名字。

唐秀才最終被抓住,當街斬殺。一名率眾巷戰的縣學廩生、兩名在屋頂鳴金集合鄉兵的生員,也被殺死。

鄉兵集結最多的朱家橋,遭到了李成棟的瘋狂報復。焚燒掠奪後,朱家橋一片死寂,只剩一千六百多名男女老少的屍體。

羅店一失,嘉定城少了一個強有力的屏障。

更多的消息在短時間內湧來。城裡城外,局面已經失控了。

憤怒的百姓正陷入對「叛徒」的瘋狂抓捕中。他們變得敏感、多疑,快速地向每一個可疑的人出手。

在嘉定縣衙,幾名鄉民綁來一名姦細,拷問後才知道是吳志葵的信使。信中說吳志葵在蘇州和杭州打了勝仗,清朝官兵全被殺死。縣衙的人深信不疑,下令釋放了這名信使。過了兩天,又有人帶著吳志葵的令牌來送信,吳志葵在信中說他已經發兵到嘉定,協助嘉定剿滅清兵。不料,幾個時辰後,又來了打著吳志葵旗號的第三撥人。四個大漢帶著吳志葵的令牌,信的內容卻與之前不一致。嚴刑審訊後,才知道後者是已投降清朝的太倉生員浦氏兄弟偽造的信,想趁嘉定不防備時突然襲擊。確定身份後,送信的四名太倉大漢被斬殺。

在石岡鎮,支氏家族慘遭橫禍。傳言說,支家曾效力史可法,領了五千兩棉襖銀的封賞;揚州城破後,五千兩銀子沒有分發給倖存的士兵,被支家私占。鄉兵打仗需要軍餉,五千兩銀子恰可以解燃眉之急。一群打著鄉兵旗號的人衝進支家,要他們交出銀子,支持嘉定抗清大業,不交銀子就是叛徒。在爭鬥中,支家父子兄弟五人被殺,人頭全部掛在了城門上。 城門上還有須明徵的人頭,以及剛追捕到的須明徵妻兒的人頭。一排面容模糊的人頭,彷彿在對來往城下的人說:看,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在南翔鎮,李氏家族也遭殃了。李家是已故「嘉定四先生」之一李流芳的家族,是侯家的親家,峒曾的妻子李氏正是南翔李家的族人。

李家作為南翔鎮頭號富豪,豢養了一大群奴僕。混亂的局勢下,李家的奴僕拉攏鎮上的打行青年,沖向了李家的古猗園。他們使用的借口,依然是最好用的「通敵」。

李家有個叫李陟的孫輩(峒曾妻子李氏的族侄),以年少雋秀知名一方,曾在鎮上團練兵勇,想為明朝效力。嫉恨李陟的打行青年到李家後,說他組建隊伍,暗通清兵。李陟和族人面無懼色,反唇相譏。來人看到局面無法收場,擔心日後受到報復,便四處翻查,說在李家搜到一名姦細。如同須明徵的遭遇重現,姦細,這個敏感詞,再次讓來人的武器帶上了正義的光芒。李流芳的兒子李杭之、李先芳的兒子李宗之和另一名兒子全部被殺,古猗園南廳變成一片血海。

幾天後,身在南京的李宜之聞訊趕回家,已是無家可歸。兄弟全部被殺,他成了李家僅存的兒子,只能投奔到侯峒曾家。峒曾的夫人李氏聽說娘家的慘劇,悲痛欲絕。峒曾強忍悲憤,將李宜之安置在侯氏東園。

暑氣逼人,久旱無雨,河底乾涸,不通舟楫。

無論城裡鄉下,每個人都感到了威脅。人們躲在家裡,不敢輕易出門;外出的人隨身帶刀,有宿怨的人開始上門尋仇;獨自趕路的人被攔下盤查,稍有可疑,就被視為叛徒,來不及辯白就掉了腦袋;還有的村子傳言,有黑衣人要向水井裡投毒,村民不得不日夜輪流守護。

外面大敵壓境,內部百姓失控,混亂的局面急需一個剛直有力的領導者。這位領導者,不能是目不識丁、臨陣倒戈的平民,不能是濫用正義之名的鄉兵,也不可能是攜家避難、只顧保命的大家族;不能是藉機鑽營利益的須明徵之流,不能是不懂兵事的文弱書生,也不可能是隔岸觀火、態度模糊的吳志葵這類武將。

自從縣令錢默逃走後,縣衙的小吏陸續離開,留守的只剩一名儒學訓導、一名巡司。要主持守城,還需要更合適的人選。符合條件的人本來就不多,願意冒險擔當的人更寥寥可數。

侯峒曾的名字在城內各方的推舉名單內。眾望所歸之下,他答應了。或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合適的人選,但他別無選擇。

除了峒曾,受到推舉、積極趕來的其他鄉紳還有:進士黃淳耀,客居嘉定的舉人張錫眉,曾任雲南按察司僉事的鄉紳唐咨禹,侯家的親家公龔用圓(龔元侃的父親)、親家公龔孫玹(龔宛瓊的父親、龔老夫人的侄子 頁。">)以及龔用圓的兄長龔用廣。此外,還有馬元調、朱元亮、夏雲蛟、唐昌全、朱長祚等不到十名縣學生員。侯峒曾的妹夫金德開及其兒子金起士聞訊,也趕來幫忙。總共加起來不到二十個人。

峒曾進城後,和主事者一起做的第一件事是安撫百姓的情緒。面對一個又一個被綁來的須明徵同黨、降清叛徒,他們不得不一一查明,釋放冤屈。其中有個叫謝堯文的文弱書生,僅僅因為一人趕路,就被巡邏的鄉兵視為須明徵的同黨,準備處死。峒曾查明後,下令釋放。謝堯文千恩萬謝,口口聲聲稱將報答侯峒曾。日後,他確實報答了侯峒曾,以一種無人料及的方式。這是後話。

局勢已經不允許峒曾每天往返城裡和龍江鄉下。接下來,他要堅守在城內了。

岐曾的兒子玄汸帶著龔老夫人,悄悄躲到龍江村附近的白塔村。白塔村內有一套侯家的宅邸,名為恭壽庄。為安全起見,他們沒有住在恭壽庄,而是躲在村裡的韓蘄王廟。韓蘄王廟內供奉著南宋抗金名將韓世忠,廟已經破敗不堪,只有白塔靜靜矗立在村頭,彷彿在訴說五百年前韓世忠在此駐兵,嚴陣以待北方異族的故事。

閏六月二十一,天還不亮,玄瀞為峒曾送行。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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