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亡國 4、抉擇

沒有人能超然於時空,看清大勢所趨是戰還是降,然後做出所謂的明智選擇。

雖然投降的人是大多數,但在反抗的人看來,站在反抗立場的人也不少。

異族入侵,人心動蕩,剃髮令刺激了不甘心當亡國奴的人開始反抗。明朝滅亡後,官軍散落多處。有軍隊,有領袖,有計畫,就有反抗的希望。

最先起兵的地方是蘇州府吳江縣。吳江縣令獻城投降後,進士吳昜和舉人孫兆奎兩人呼籲反抗,起初支持他們的人有幾十個,七天後,他們的隊伍已有三百人、七十艘船。兩人散盡家財,又招募了三千多名水兵。他們聚集在太湖和附近的泖湖、澱山湖一帶,頭裹白手帕,號稱「白頭兵」,在蘆葦盪中時隱時現,阻塞道路,伺機伏擊清兵。他們散播檄文,聯絡義士,尋求更廣泛的支援。

作為知識階層的精英,他們很清楚,眼前的局勢絕非意氣用事就能成功,但他們還是想奮力一搏。義軍首領孫兆奎說過這麼一段話:

我豈不知國家大勢不在江南,戎馬及斯而強欲御之,何異游步於蹄涔、稱戈於井底!但恨有明養士三百年,一旦至此,而南北諸臣死節寥寥、義聲寂寂!我故欲一身殉之,藉以鼓義士之氣、羞懦夫之顏,庶不負累世之厚澤、平生之壯志。其成敗,聽之而已!

當魯王在浙東監國後,孫兆奎、吳昜遙遙受命,有了更合法的身份。南京弘光朝廷滅亡後,東南地區出現了兩個明朝皇室政權。一個是魯王朱以海,他在浙江紹興監國,由張國維、張煌言擁立;另一個是唐王朱聿鍵,他受到黃道周、鄭芝龍擁護,在福州即皇帝位,改年號為隆武。兩個政權是在互不知情的局面下各自建立的。雖然如此,只要有皇室血統在,就能把散布各地的抵抗力量凝聚起來。如果兩支政權能齊心合力,復興大業將指日可待。

吳江倡義和皇室復興激發了更多仁人志士的決心。一個月內,江南五府的每一塊土地幾乎都樹起了反抗的旗幟。在松江,有鄉紳沈猶龍、李待問、章簡;在崑山,有顧錫疇、朱天麟、朱集璜;在秀水,有陳謨;在平湖,有推官倪長圩;在常州、鎮江,有進士盧象觀、孝廉葛璘;在嘉興,有峒曾的好友徐石麒,以及錢栴和他的兒子錢熙、從嘉定逃回家的錢默;在嘉善,有錢默的叔祖錢士升,錢栴的堂兄錢棅,以及鄉紳屠象美;在江陰,有本縣生員許用與典史陳明遇;在上海,有金山衛的指揮使侯承祖;在常熟,有總兵何沂;在太湖一帶,有生員陸世鑰和陳墓鎮的大家族,連外號「赤腳張三」的太湖水盜也加入了反清行列。

一時間,江南的反抗形勢激動人心。用時人的話來說:「自京口至餘杭八百餘里,東西飆動,所在蜂起,吟嘯四顧,舳艫雨集。」

除了太湖周邊,海上的反清官軍也不可小覷。

長江口外的茫茫大海上,島嶼星羅棋布,以崇明島和舟山群島為主,散布著六十餘座面積一平方千米以上的海島。江南人親水、擅水,走投無路的時候,海洋會接納他們,成為他們的避風港。崇明島、舟山群島與陸地阻隔,遠離朝廷,早年間就是走私商人、海盜、倭寇往來的據點,適合隱蔽,對外人來說卻如同迷宮。

明朝吳淞總兵吳志葵是其中的一支力量。他離開嘉定後,率軍進入海上。六月中旬,更多的明朝將領來到海上會合。游擊蔣若來從南京逃出,監軍荊本澈從京口過來,兵部侍郎沈廷揚、淮安巡撫田仰、淮河鎮總兵張士儀各率數千名水陸士兵、數百艘船隻,相繼到達崇明島。明朝登萊總兵黃蜚也率領幾萬水師南下崇明。幾支隊伍聚集起來,擁立明朝藩王的後裔義陽王為監國。

吳志葵是夏允彝以前的學生。不久,吳志葵收到夏允彝寫來的信,此時夏允彝正往來泖湖與松江兩地聯絡義軍。

在信中,夏允彝提出自己的計策。清兵多來自北方,水上戰鬥力薄弱,加上忙於陸地征戰,無暇顧及明朝的水上反清力量。在泖湖行動比海上更便利,實力也更強。他邀請吳志葵進駐泖湖,將海上隊伍與泖湖合兵,先攻取蘇州,再收復杭州,最後進兵南京。這三步策略如果成功,就可以為明朝保住半壁江山。

夏允彝的兒子夏完淳才十五歲,匆匆與錢栴的女兒完婚後,也加入了父親的行動計畫,負責寫信聯絡江浙的士大夫。

夏允彝的朋友陳子龍也在聯合更多同仁,大多是幾社的友人,以及松江府的前明官員。他至少曾收到前輩徐石麒的三封信,勉勵他建功立業;他的幾社朋友徐孚遠已經受命於魯王,前往各地聯絡義軍;嘉興才俊蔣雯階,早在十八歲就受到夏允彝、陳子龍的賞識並加入幾社,也全力支持陳子龍。

也有人雖不降清,但也沒打算參加復明活動。徐枋是不久前殉節的官員徐汧的兒子,年方二十四。他身穿僧服,隱居在蘇州山中。當陳子龍拉他起事時,他拒絕了。他遵照父親的遺囑,終生不入城市,立誓當一名農夫,以賣畫為生。

在夏允彝、陳子龍、徐孚遠等人的幾次書面邀請下,吳志葵與副將魯之玙率領三千水師離開崇明島,進入澱山湖、泖湖一帶;登萊總兵黃蜚率領一千艘船、兩萬名水兵,也從崇明島來到泖湖。吳志葵抵達泖湖後,以魯之玙為先鋒,與陳墓鎮的大家族合力攻打蘇州,獲得了一次勝利。

官軍的加入,使太湖一帶的復明力量大大增加。

有責任感的讀書人紛紛趕往太湖和泖湖,希望盡一己之力,或出資犒軍,或出謀劃策,或幫助聯絡。

黃淳耀從泖湖回來,去龍江村見到侯峒曾,詳細告訴他太湖義軍攻打蘇州的消息。峒曾高興地引用李白的詩句說:「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昔日,張良刺殺秦始皇雖未成功,但名揚天下。這次攻打蘇州的捷報是個好兆頭,他相信蘇州還會取得更多勝利。

侯岐曾也去了泖湖,他寫信給峒曾,勸峒曾到吳志葵的軍營具體商討。峒曾回答說,有夏允彝在,足以運籌帷幄。他說他去蘇州面見吳志葵,頂多是個名聲,實際上沒有太大意義。嘉定的形勢正危急,自己不能主客顛倒,應該就近助家鄉一臂之力。

隨後,魯之玙的隊伍受到清軍反擊,只能回到海上,泖湖的義軍力量削弱。夏允彝一度打算離開泖湖,走海路去福建投奔隆武皇帝。他曾經在福建長樂擔任縣令,留下了好口碑,也有廣泛的人脈,但他考慮到一旦在福建起義失敗,不得不逃亡求生,反倒無顏面對後世。猶豫過後,他決定留在江南,與好友徐石麒、侯峒曾並肩作戰。

崑山姻親顧家的人給侯家送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好消息是顧咸正還活著,壞消息是顧咸正的弟弟顧咸建已經殉難。自從顧咸正在西安被李自成的隊伍關入大牢後,音訊全無,親友都以為他已不在人世,沒想到清兵攻克陝西後,他僥倖出獄,逃到了山裡。顧咸建是顧咸正的弟弟,也是峒曾的朋友。清兵打到浙江時,他正擔任錢塘知縣。在清兵的逼迫下,他交出官印,保住了全城百姓的生命,但他本人不願投降,最終被害。在峒曾看來,顧家兄弟的一生一死,「皆可賀,不可吊」,陰陽兩隔,卻有共同的意義。

峒曾的情緒並不是盲目的。當躲避在家的陸元輔給侯家的年輕人寫信,興奮地表示想參加海上反清行動時,峒曾勸阻了他。峒曾說,古人做事講究知彼知己,現在我們對海上的人和事並不了解。迫於形勢,海上力量應該儘快起事,但我們都是局外人,若想參與,必須深思熟慮,審慎對待。年輕的陸元輔聽了峒曾的話,打消了去海上的念頭。

他深知,要對抗清朝,只有熱情遠遠不夠。眼前的亂象,無論是有謀劃無武器的鄉紳,還是有武器無組織的鄉兵,都無力解決,能依靠的只有明朝官軍。

官軍是國家的正規軍,他們來自世襲的軍戶(區別於民戶、匠戶等類別),主要供朝廷調用。與之對應的是鄉兵。鄉兵也稱民兵,或叫團練,是本地的精壯農民,農忙時務農,農閑時集結操練,緝捕盜賊,維護治安,同時獲得一些錢糧作為報酬。鄉兵系統在明朝早期已經存在,是官軍的輔助力量。明朝中後期,軍戶世襲制度衰落,士兵紛紛逃脫低賤的軍籍,導致官軍的規模和戰鬥力大大削弱,地方防禦只能依賴鄉兵。鄉兵人數增多後,成員魚龍混雜。在太倉等地,鄉兵打著反清的旗號,與已經剃髮的百姓為敵,剃髮者與未剃髮者互毆;在嘉定,鄉兵中混雜著很多無良的打行青年。十年前,侯峒曾向嘉定縣令建議將打行青年訓練成鄉兵,以節省官府開支,輔助官府的兵力。 過去幾年裡,他已經看到,自己的建議沒有取得什麼效果。

接下來,峒曾聽說吳志葵要召集江南士大夫商議對策,他激動地期待著,忘記了身體的羸弱。他很遺憾嘉定沒有幾個官紳士大夫願意一起籌劃,除了侯家和親友龔家、金家,大部分人都逃得不知所蹤,或者如寒蟬般不敢出聲。他認為如果吳志葵能坐鎮指揮,守城禦敵的希望還是很大的。 他決定寫信邀請吳志葵出兵。

在給吳志葵的信中,峒曾對蘇州戰役的勝利表示祝賀,盼望吳志葵直接派兵支援嘉定。他直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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