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亡國 3、江南巨變

翻天覆地的1644年轉眼過去,看似平穩的皇室繼承,背後醞釀著難以揣測的風雲。

1645年新年伊始,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好過。江南百姓度過了一個最「黑暗」的元宵節,城鎮鄉村沒有花燈,沒有鞭炮,只有凄涼如霜的月色。 侯家的親友無不用詩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有思念,有迷茫,間或夾雜著几絲希望。

「紫極問誰扶日月,新亭應共望幽燕。」侯峒曾看不清江山社稷的未來,心中無限惆悵。 他與黃淳耀一起去蘇州西山聖恩寺,與老僧談禪賞梅,約定深居不出。

「戈揮白日真無力,扇隔黃塵也自賢。」黃淳耀和峒曾一樣,只能用「淚如泉」緬懷逝去的王朝。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知道一定不能做什麼。

「忠魂鐵石水為魄,那惜滿門桃李姿」,相比大多數人的悲觀情緒,侯家的親家龔用圓表達了反抗的決心。他常常夜不能寐,為了朝廷光復,他甚至願意獻出全家的力量。

「自信榮華無骨相,寧同夸父事驅馳!」侯家的友人中,陳子龍也許是最有決心的一個。他不想為末世唱輓歌,寧肯像夸父逐日一樣燃燒最後的生命。 他離開弘光朝廷後,回松江老家待了一段時間,隨後去了反清義軍聚集的太湖。

新一年的頭三個月里,形勢已經發生了急劇的變化。

在北方,河北、河南、山東、山西已經順從了清朝的統治。清朝攝政王多爾袞採取開明的政策,收服了人心。他下令,如果明朝官員主動投降,就可以得到赦免並保留官位,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條。絕大多數北方官員望風而降。他又下令,百姓無須再繳納明朝的「三餉」,免除戰爭重災區的賦稅,還為流移的難民安置住處。於是,北方的普通百姓也開始了新生活。

與北方的清朝相比,江南的弘光朝廷大失人心。「都督多似狗,職方滿街走。相公止愛錢,皇帝但吃酒。」 廣為流傳的民謠反映了南京城內賣官鬻爵、朝廷昏庸無度的景象。

弘光皇帝把政務交給馬士英和阮大鋮,自己沉迷於看戲。選淑女活動也繼續進行,幾乎波及每一戶江南人家。在蘇州府、杭州府,閹黨黨羽在大街小巷巡查,挨家挨戶採集信息,直接帶走年輕美貌的女子。

馬士英面對北方的威脅,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議和上。他派使者帶上十萬兩銀子和幾萬匹布帛去北京,與清朝議和,說了一句「和則和耳」,遭到清朝拒絕後,又說了一句「不和則不和耳」,沒有任何籌劃。 弘光皇帝的另一寵臣阮大鋮是戲劇名流,當阮大鋮去江北督師時,士兵們看到他身著素蟒服,腰圍碧玉帶,儼然一副梨園裝扮。

盤踞長江中游的明朝將領左良玉出於自身利益,要帶兵去南京剷除馬士英,馬士英急忙調江北軍隊阻擋。一些大臣提出江北軍隊應該用於阻擋清軍,馬士英拒絕道,清軍南下還可以議和,左良玉如果得勢,我們君臣必死無疑。

據說,當史可法向馬士英報告清軍已經渡過淮河時,馬士英大笑不止,對賓客說史可法謊報軍情,是為了年底獲得更多的軍餉補助。

更危急的消息傳來:清軍已經擊敗了西撤的李自成起義軍,佔領了陝西。之後,清軍兵分三路,揮師南下,勢如破竹。

弘光朝廷慌了手腳,發出「觀望處分」的諭旨,命令江南所有官員出資出力,保障南京的安全。凡是袖手旁觀,不表態、不行動的官員,無論在職與否,一律嚴厲處分。

不過,回應的人似乎不太多,峒曾也沒有具體行動。他寫信給史可法表示歉意,稱自己沒有看到官方抄報,想必也在受處分的名單中,有需要的話,他可以捐出自家的錢糧作為軍餉。

無論是史可法,還是南京的弘光朝廷,都沒有精力執行處分令。沒有人知道,長江對岸的揚州發生了可怕的事。

自從前一年弘光朝廷在南京組建後,揚州就變成了戰略要地,開始了不平靜的日子。

在江北四鎮的武將眼裡,揚州是江北寶地,有錢有糧有美女,能提供最豐盛的軍需。江北四鎮中的三個將領,也就是黃得功、劉澤清、高傑,不顧揚州官民的反對,帶兵互相攻擊,爭相在揚州駐兵。史可法在揚州督師期間,單是協調桀驁不馴的武將就耗費了他巨大的精力,更談不上防守清軍了。

最終,高傑壓制住黃得功、劉澤清,獲得了駐兵揚州的權力。揚州百姓繃緊了神經,因為他們早已聽說高傑的凶暴。

揚州的不平靜,從鄭元勛的死於非命可以看得更清楚。

鄭元勛是前文提過的舉辦牡丹詩會的揚州文人,他是黃淳耀的朋友。北京陷落的消息,正是他寫信告訴黃淳耀的。 北京陷落後,他拿出家財交給史可法,請求史可法練兵守衛江北。他交友廣泛,與高傑也有來往,還幫助高傑駐兵揚州。當揚州百姓拒絕高傑進城時,高傑在城外肆意劫掠,揚言攻城。鄭元勛聽說後,當面以愛民大義勸說高傑。高傑面露尷尬,說擾民之事是一個叫楊成的副將乾的,下令將楊成斬首。好消息幾度傳播後變成了謠言,揚州城內的每個人都聽說了高傑要誅殺「揚城」。一夥暴民認為鄭元勛是引高傑入城的罪魁禍首,將他亂刀砍死。

高傑駐兵揚州後,奉命去河南鎮壓李自成的起義軍,不料由於私人恩怨被河南總兵殺死。黃得功聽說高傑的死訊,急忙佔領揚州,甚至想殺掉高傑留在揚州的家人和士兵。史可法再次費力阻攔,安排黃得功防衛正在南下的清軍,而馬士英、阮大鋮擔憂明朝叛軍甚於清軍,堅持讓黃得功去長江中游鎮壓左良玉的叛軍。史可法只好妥協,孤零零地退守揚州。

揚州的戰略意義不言自明,長江以北的防守完全繫於揚州一座城,揚州一失,長江屏障不復存在,整個江南命運難保。與此同時,江北的兵力不斷削弱,江北軍鎮或被調走,或不戰而降,長江北岸對於清軍幾乎變成不設防的狀態。

四月十四日,清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近揚州城下。史可法關閉揚州城門,準備防禦。揚州城內兵力薄弱,他火速發出求援檄文,請黃得功、劉良佐等軍鎮前來支援,但沒有一支隊伍趕來。黃得功在長江中游擊敗左良玉的叛軍後,正與李自成的隊伍僵持,期待以軍功獲得更高的爵位,左良玉的叛軍則直接投降了清朝;劉良佐也率兵投降了清朝豫親王多鐸,搖身一變,由明軍變成清軍,將矛頭對準了揚州。

史可法和揚州城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史可法收到了多鐸的勸降書,勸降書是投降清朝的江南讀書人寫的。史可法雖無力抵抗,但誓死不降,事先寫好了遺書。城內的一些將領和士兵見他不動搖,偷偷出城投降了清軍。

四月二十四日,清軍藉助威力巨大的火炮,不到一天就攻破了揚州城。揚州總兵、揚州知府等幾人戰死,史可法被俘,拒不投降,三天後被殺。

清軍佔領揚州後,多鐸下令屠城。最高統帥下達的屠城令,意味著士兵在城內的任何放肆行為都不用承擔責任。清兵得令後,開始明目張胆地鑽門入戶、殺人奪財。他們軟硬兼施,快速從當地人口中掌握了更多細節:誰家為官宦,誰家是財主,哪些人家的牆壁里藏了金銀,哪些人家的地窖里躲著女子……

二十多天後,揚州兵敗的消息才慢慢傳出,身在南京的官員只聽說清兵「殺傷甚多」,史可法被抓後「求死不得」。 外面人不清楚的故事是,清兵在揚州屠城十日,場面慘不忍睹。幾十萬揚州居民除了在城破前逃出的和僥倖躲避的少數,幾乎全部遭難,城內的屍體堆積如山。

侯峒曾也聽說了揚州被攻破的消息,還聽說史可法已經率兵退守太湖。他不確定史可法是生是死,對家人說,史可法能保住性命當然好,如果為了求生而投降清朝,還不如像文天祥一樣儘早以死報國。 他的病情持續加重,卧床四十多天。弘光朝廷仍在派人催他就職,他繼續推託。

清兵血洗揚州後,多鐸給江南官員發布了一道諭旨。他在諭旨中解釋道,清朝軍隊來到揚州,本希望官員主動獻城投降,免得大動干戈,結果揚州官民頑固抵抗,他只能下令屠城。他希望後續的城鎮能審時度勢,接受揚州的教訓:

昨大兵至維揚,城內官員軍民嬰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將禍福諄諄曉諭。遲延數日,官員終於抗命,然後攻城屠戮,妻子為俘。是豈予之本懷,蓋不得已而行之。嗣後大兵到處,官員軍民抗拒不降,維揚可鑒。

「抗拒不降,維揚可鑒。」哪座城市膽敢反抗,且看揚州的慘狀。

揚州一失,清兵迅速渡過長江,逼近南京。

五月初十,弘光皇帝與馬士英和幾名貼身宦官商議後,悄悄地連夜出城,尋求江北軍鎮的庇護。

南京百姓聽說皇帝和馬士英已經逃走,變得六神無主。他們湧向城門,準備逃到城外,出了城才發現城外大兵遍道,只能折返回城。一些暴民衝進獄中,把裡面關押的崇禎皇帝的太子請出來執政,順便進入皇宮搶劫金帛。另一些憤怒的百姓把過錯歸咎於在朝的官員,馬士英、阮大鋮以及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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