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亡國 1、勤王

平日里,官員依靠邸報了解朝政的最新動向。邸報是北京朝廷的官方手抄報,內容涵蓋朝廷的重大命令、臣僚的奏章、人事任免、官員獎懲等重要信息,每天通過驛站傳遞,層層下達,及時送達每一位官員手中。在民間,一些書坊也搜集邸報的信息,編輯成小報,販賣給鄉紳百姓。

從三月下旬開始,南北交通阻斷,郵遞系統癱瘓,邸報和小報都停止了傳遞。所有從北京傳到江南的消息,都比實際發生的時間至少慢十幾天。

北京城陷落、崇禎皇帝自縊發生在三月十九,但直到四月中下旬,江南的消息靈通人士才聽說李自成攻克了北京城,但這一消息是否屬實,具體發生了什麼,崇禎皇帝怎樣了,無人說得清。

侯峒曾聽說這一噩耗時,正在前往北京的路上,還沒渡過長江。他寢食不安,拖著病體繼續前行,打算到京口再觀察變局。

京口位於長江下游南岸,屬於鎮江府,與揚州府的瓜洲一水之隔。京口和瓜洲是京杭大運河與長江交匯的樞紐,是連接長江南北的要衝。沿京杭大運河南下,由長江北岸進入南岸的第一站就是京口。

峒曾到達京口時,京口城內正人心惶惶。他聽說清朝發兵南下,駐守江北的明朝官兵連連潰敗,一路向南逃亡,沿途劫掠百姓。城內已經加強了防衛,哨兵站在瞭望台上遙望江北,探子四處打探最新消息,全城兵丁集合待命。忽然,一名探子看到對岸的瓜洲駛來七艘船,船上人頭攢動,立刻發出警報。全城兵丁沖向岸邊,奮力擊沉了兩艘船。之後,人們才發現船上全是從北方逃來的難民,並不是敵兵。

峒曾沒有打聽到更多消息,只能踏上回家的路。他離開京口後,南京都察院御史金聲剛剛抵達京口,邀請江南官紳共商勤王大業。蘇松巡撫祁彪佳收到夏允彝、陳子龍的信,商討如何獲得北京的確切消息。北京城陷落後,江南大部分官員並不容易看清形勢,處於一種「進退莫定」的狀態。 不容置疑的是,皇帝蒙難,勤王是臣子的首要責任。

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草擬了一份勤王檄文,分發給江南的官紳士大夫。

身在常熟家中的錢謙益收到後,和南京大部分官員一樣,認為當務之急不是奪回北京城,也不是追擊李自成,而是「國不可一日無君」。他們必須迎接正逃往江南的明朝皇室,從中選擇最有資格入繼大統的一個。

夏允彝則立刻啟程奔赴南京,與史可法會合,商討光復大計。他的兒子夏完淳才十四歲,聯合江南名士杜麟徵的兒子杜登春等人,一一給南直隸四十多個官紳大家族寫信,籌集資金,準備興兵勤王。

峒曾從京口回到家後,也收到了史可法的信。他把信和勤王檄文貼在嘉定城內,自己寫了一份布告。他向嘉定士大夫宣稱,如果北京亡國的消息屬實,自己一定傾囊捐獻,「當效子文之毀家,寧惟卜式之輸牛」,以解國家的燃眉之急。他希望城內的士大夫能同仇敵愾,儘力捐助。

見到布告的人,無不為之動容。不過捐錢似乎是另一回事。峒曾收到了一些捐款,但是不多,大部分人還在觀望。

他籌集了幾百兩銀子——大部分是他自己家的,準備奔赴南京,當面交給史可法。他沒有跟母親龔老夫人告別,只帶上家僕李賓悄悄出了門。

夜幕降臨,他倆坐船一路向西,絲毫沒有察覺跟蹤而來的貪財之徒。下半夜,船駛出十多里地後,兩人打算投宿葛隆村,船忽然被盜匪攔截。李賓與一名盜匪扭打起來,另一名盜匪趁機搶奪峒曾身上的銀兩,峒曾不慎摔入水中。李賓見峒曾落水,拋開盜匪,趕忙跳下船抱住他,幾番掙扎後,將峒曾救了上來。

他們丟失了銀兩,保住了性命,輾轉回到家。峒曾匆匆給史可法寫信說明情況,之後一病不起。 正在蘇州城西鄧尉山修禪的小兒子玄瀞,聽說了驚天變故,也匆忙趕回家。

經歷一劫,大難不死,讓峒曾看淡了生死。如果自己去北京赴任,估計早已經沒命了。如今安居江南,留得一條命。出於責任,出於他相信的「理」,他拿命去挽救局勢,結果差點兒落水喪命。落水後居然獲救,再次僥倖活命。回顧自己的生生死死,峒曾更加相信「理」和「命」。天理所在,他要盡責,至於結果是禍是福,是命運的安排。命里是禍,無處可逃。 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五十四歲的侯峒曾看透了命運。

外面流言漫天,確定的消息遲遲不來。峒曾卧在床上,不時給友人寫信,打探皇權大統的去向。京口、嘉興等地的郵遞系統斷絕,通信變得無比艱難,邸報和小報也難以看到。

端午節,也就是北京發生劇變的一個多月後,緩緩流動的大運河終於帶來了崇禎皇帝自縊的確切消息。

崇禎皇帝殉國的訃告傳至江南各縣,張貼在城內最顯眼的地方。一些平日里不關心政局的鄉紳和百姓,至此才知道京城的噩耗。城內的紳民披麻戴孝,到官府跪地匍匐,痛哭哀號。

精明的商人將搜集到的信息印成小報兜售,有生意頭腦的文人將北京的消息寫成了小說。 在北京陷落後的兩三個月內,人們聽說了崇禎皇帝殉國前後的很多傳聞:

1644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建立了大順國。西北的警報傳來,崇禎皇帝下詔全體官員捐助錢財、銅鐵、稻米支援官軍,但大部分官員借口外出,捐上來的只是些杯具和袍帶;

二月,李自成的隊伍佔據整個黃河流域,逼近京畿,崇禎皇帝眼睜睜看著滿朝官員要麼爭論不休,要麼裝聾作啞不表態,每次退朝後只能痛哭;

三月,大兵逼近昌平,崇禎皇帝再次號召官民捐助軍餉,回應他的是遷都南下的建議。文武百官對於到底要不要遷都,如果遷都,是皇帝留守、太子南下,還是太子留守、皇帝南下,都要爭論幾番。 明朝就在無休止的爭論中走向了滅亡。

李自成的炮火攻打紫禁城時,崇禎皇帝陷入絕境,親手殺死了皇后和公主,隨後奔到煤山自縊身亡。

李自成入主北京城後,崇禎朝的少數忠義臣子隨皇帝殉節,大部分投降了李自成。

不管怎樣,崇禎皇帝是為了免於被亂軍活捉受辱而自殺的,這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尤其讓官民傷感。為皇帝哭喪之後,流言漫天,人人自危,平民百姓四處避難,世家大族開始訓練家丁保衛家園。

友人來信告訴峒曾,南京已經迎立了福王監國,他稍感欣慰,江山社稷終於有歸屬了。

福王擔任監國,是一種偶然,也是各方妥協的結果。

崇禎皇帝殉國後,他的幾個兒子下落不明。南京朝廷急於選擇新皇帝,幾位逃往江南的明朝藩王順勢成為候選人。南京的九卿科道和內外守備連日開會,商議從藩王中尋找血緣關係最近的繼承人。篩選之後,有資格繼承大統的有兩人,福王和潞王。

兩人各有優勢和劣勢。簡單來說,福王是崇禎皇帝的堂弟,與崇禎皇帝的血緣關係更近,但他聲名狼藉,有公認的「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讀書、干預有司」七大缺點;潞王為人處事相對賢明,與他的父親老潞王兩代人都有「輕財急公」的美譽,他是崇禎皇帝的堂叔,與崇禎皇帝的血緣關係更遠。

擁護潞王的是史可法、錢謙益等人,總體屬於以社稷為重的正派人士。侯峒曾雖不在朝中,但立場和史可法、錢謙益一致,並不認為福王是入繼大統的最佳人選。他的朋友楊廷樞、徐汧和他持有同樣的觀點。

擁護福王的主要是鳳陽總督馬士英、閹黨黨羽阮大鋮,他倆與福王本無交集,但看出擁護福王是一件「奇貨可居」的事,能給自己帶來巨大的利益。

尊血統,還是尊品德,不同的政治立場使南京的新朝廷從開始就帶上了黨爭的色彩,自然而然分成了不同的派別。

在這種分歧下,誰能掌握軍權,誰就能奪得決定權。明朝僅存的官軍主力是分布在長江北岸的四座軍鎮,涵蓋淮安府、鳳陽府、徐州府和廬州府的一部分,分別由劉澤清、劉良佐、高傑、黃得功四名武將佔據。四鎮在長江以北形成廣闊的緩衝地帶,向北可以抵禦清朝,向南可以拱衛南京。

福王在馬士英、阮大鋮的建議下,給江北軍鎮的武將加官晉爵,許諾他們的子孫世襲爵位,獲得了四座軍鎮將領的支持。最終,福王以武力為後盾,戰勝了潞王,贏得第一把交椅。

史可法、錢謙益只能妥協,轉而擁戴福王。他們現在是福王的臣子,不能對福王不忠,但對無功受祿的江北四鎮將領產生了極大的不滿。

四鎮將領的身份本來就很複雜。拿高傑來說,他本是李自成的同鄉,起初加入李自成的隊伍,在陝西劫富濟貧,得了個外號「翻山鷂子」。他攻打明朝官軍時失去了李自成的信任,轉而投降明朝,順便拐跑了李自成的妻子。他投降後幾次陞官,卻喜歡縱兵搶掠,早就受到文臣的指摘。現在,這些品行不端的武將沒有建立任何功勛,只因支持福王繼位,便受封伯爵,將江南百姓供給朝廷的一大半賦稅據為己有,自然引起文臣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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