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末世 7、嘉湖兵備道

嘉定漕糧折銀事件解決了,可侯峒曾的官職還沒有著落。廣東官府不停催他赴任,而南京吏部一直不批准他辭官。他焦躁不安,一邊在家養病,一邊想辦法。1642年的大半年裡,他都閑居在家。

其間,本年度的鄉試結果公布,嘉定共有四人中舉,其中三人是直言社的成員黃淳耀、陳俶和蘇淵。 岐曾和兒子玄汸也參加了鄉試,但沒有考中正榜,只中了副榜。岐曾成為國子監生,玄汸成為副貢生,都沒有資格參加會試了。

岐曾記不清自己參加過幾次鄉試了,但這次結果對他打擊很大。他心情抑鬱,委託黃淳耀、陳俶和蘇淵幫他去南京查考卷。明朝的科舉制度規定,落榜的考生可以在十天之內查卷,以示公正。三人回來後,異口同聲地說岐曾的考卷是口碑良好的元成先生批閱的,卷面上優秀文句的圈點頗多,只是可惜沒入正榜。岐曾聽了,不再懷疑。

對年輕的玄汸來說,這是他第三次鄉試落榜。六年前,他第一次參加鄉試,開考前忽然聽說妻子杜氏病亡,急忙趕回家辦喪事;三年前,他第二次參加鄉試,結果瘧疾發作,全身抽搐,無法順利考試;這一次,他去北京考試,但北京城內瘟疫蔓延,岐曾出於安全考慮,不許他參加,他百般懇求,許諾一定考入前十名,岐曾才答應了。結果是他沒有考入前十名。

玄汸在昆陽的岳父母看到科考競爭激烈,想瞞著岐曾直接出錢為女婿捐個貢生。玄汸呵呵一笑,說這麼做是「糞坑中取科名」,拂衣而去。 當上級官員派人暗示他,只要交納一定銀兩,就可以從副貢生變成准貢生時,他又一次拒絕了,並且決定再也不踏入考場。

黃淳耀考中舉人後,繼續與侯家子弟讀書,準備來年的會試。他的兒子黃㺱剛剛出生,肩上的擔子更重了,可他對朋友們說,自己已經看透了功名利祿,無論成敗,來年春天將是他最後一次參加科舉考試。

東北和西北的局勢不斷惡化,國家深陷內憂外患的泥沼,個人的仕途再發達,也無法改變身邊的現實。在國家的危難面前,功名利祿變得蒼白無力。

在東北,明朝遼東總督洪承疇陷入清軍的包圍圈,卻得不到朝廷的支援,只能投降。明朝朝廷並不知道洪承疇已經投降,誤以為他為國殉職,崇禎皇帝親自為他主持了隆重的葬禮。洪承疇投降後,他的手下祖大壽失去了後援,也只能投降,將錦州城拱手獻給清人。這樣一來,清兵的前鋒直逼山海關。

在西北,奉命鎮壓李自成的明朝官軍屢屢戰敗。李自成的隊伍進入河南,連續三次圍攻省城開封。開封城內的官軍糧草斷絕,只能搜刮城內的糧食,致使百姓陷入吃草根、吃老鼠、吃人肉的慘境。而交戰雙方採用的「決河灌城」戰術,給整個開封城的百姓帶來了滅頂之災。

在南方,張獻忠的起義軍在湖北、安徽、四川進進出出,行蹤不定。每次受到官軍的打擊,他就順勢接受招撫,然後私下休整部隊,對官軍發起突襲。這一年,他以最快的速度開進南直隸,攻破安徽三府,搶奪官銀,並訓練水軍,打敗了明朝總兵黃得功、劉良佐的隊伍,震動了江南。

在這種形勢下,峒曾更不想去遠方做官。他寫信向好友徐石麒求助。

徐石麒時任南京刑部尚書,收到峒曾的信後,主動替他向南京吏部求情。徐石麒向吏部主事者建議,侯峒曾體弱多病,願意為朝廷效命,但遠赴嶺南實在有困難,不如成全他,找個近處的職位空缺。徐石麒是嘉興人,他說希望自己的家鄉有賢良官員,侯峒曾是個不錯的人選。吏部主事者答應了。

秋天,新調令傳來,峒曾改任浙江嘉湖兵備道,主要負責嘉興和湖州兩府的兵事。峒曾想再次推辭,卻收到徐石麒的來信,勸他儘快就職,他只能從命。

嘉興和湖州位於浙江北部,毗鄰蘇州府,距離嘉定兩三百里。峒曾對嘉興並不陌生,除了好友徐石麒是嘉興人,侯家的親家龔用圓也正在嘉興做官。

1643年春天,峒曾啟程去嘉興赴命,帶著龔老夫人以便奉養。峒曾的弟弟岐曾、表弟楊廷樞和子侄玄演、玄潔、玄汸一路送行。船行至蘇州城南時,夜色已深,龔老夫人先睡去,其餘的人聚坐船艙,飲酒談天。

關於國家大事,沒有樂觀的消息。清朝的大軍已經攻破錦州,長驅直入,以明朝投降的將士為先鋒,從山東一路南下,向湖北、湖南、江西、四川進發。明朝內閣首輔周延儒在北京東部的通州督師,不敢出擊清軍。崇禎皇帝受到宦官的挑唆,將周延儒賜死。之後,當崇禎皇帝召問群臣時,群臣總是沉默以對。

局勢如同亂麻,連不在官場的朋友都能看清。峒曾的親家姚宗典對他說:「人情思亂,守御全虛,臨渴掘井,莫知窾要。僅僅有維斗(楊廷樞)、灌谿(李模)二三同志為大聲疾呼,而黠者袖手,愚者瞠目,甚可笑也。」

在或觀望或無助的芸芸眾生中,「大聲疾呼」的楊廷樞有些孤單。他依然身在復社,但復社已經不是原來的復社。早在1638年,復社成員在《留都防亂公揭》上集體簽名時,他就與激進的復社骨幹產生了分歧。1641年,他們的朋友、復社前輩領袖張溥被毒殺,據說下毒手的正是現任的復社領袖吳昌時。當標榜正直的復社也深陷名利場時,真正為國家著想的人可算少之又少。復社內部分化後,峒曾早已疏遠了復社,楊廷樞是少數關心國事甚於私慾的復社成員。

月光下,萬籟俱寂,船夫輕輕搖著櫓,水面上泛起層層漣漪。

大家談起剛發生的嘉興變亂。嘉興府秀水縣的縣令為百姓爭取漕糧折兌事宜,卻遭到漕卒的搶劫,差點兒丟了性命。有傳言說,漕卒接下來要進城搶劫富戶。負責嘉興兵備的官員心存畏懼,不敢下令追捕,結果漕卒的氣焰更加張狂。峒曾要接任的正是兵備一職,想到未來的風險,大家的話題不知不覺轉到了人的各種死法。

峒曾開口道,我聽說死在水中是好死法。

岐曾接著說,我還沒嘗過熱油灌頂的滋味兒。

輪到楊廷樞,他沒有說話,沖著後輩中年齡最大的玄汸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先說。

玄汸想了下,說,要看清為什麼死,不要錯過死的機緣。不管水火還是刀鋸,自己要打算得明明白白,該激烈的激烈,該瀟洒的瀟洒,該信任時不要懷疑,該攻擊時不要後退,這樣才算生平完整,即便肉體有損,也不辱雙親。

楊廷樞聽了侄子的一番話,拍案大叫道,你能做到嗎?玄汸點頭稱是。他又問玄演、玄潔,你們的哥哥說的有道理嗎?二人點頭,回答有道理。他又大聲問二人,你們能做到嗎?玄演、玄潔都回答能。楊廷樞再次拍案而起,一飲而盡,大呼痛快,說,我不孤單了!他又和大家逐一碰杯,信誓旦旦地說,別忘了今夜小船里的一席話。船夫聽了,覺得不可思議,這位楊老爺一定瘋了,好好地說起不吉利的話。有意思的是,第二天一早,龔老夫人聽峒曾說起大家的閑談,她也贊同峒曾的看法,認為死於水是最潔凈的。

峒曾到達秀水縣城時,城內的氣氛依然緊張。有人勸他等騷亂平息後再進城,他沒有理會,直奔縣衙見李縣令。李縣令被漕卒打傷後,一直閉門不出,養好傷後,更不敢出門。

峒曾考慮到漕卒之亂可能是受人主使,便不再對外聲張,也沒有採取任何行動。隨後,他去杭州面見浙江巡撫,秘密彙報此事,說出自己的想法,得到巡撫的應允。他秘密調查了一個月,突然下達抓捕令,將倡亂的兩名漕卒捉拿歸案,並斬首示眾。

他出手雖快,可幕後的主使者消息也很靈通,事先聽到風聲逃竄了。峒曾查找線索,打探到幕後主使者的逃竄方向,立刻派人快馬加鞭給史可法送信。不久,史可法在平湖一帶抓獲此人。案件擺平後,峒曾回到秀水縣衙,勸誡李縣令一番,李縣令終於答應出門主政。

另一件麻煩事隨之而來。明朝將領左良玉在北方與李自成交鋒時,連吃敗仗,已經退到武昌。他擁兵二十萬,沒有兵餉補給,只能沿江東下,一路在江西和安徽劫掠漕船,直逼江南。

江南百姓聽說了左良玉在長江中下游的掠奪行徑,頓時人心惶惶。左良玉手下的士兵多為烏合之眾,在戰場上打不過李自成的起義軍,劫掠無辜百姓卻很在行。李自成和張獻忠帶來的禍亂似乎還很遠,但左良玉的擾民近在眼前。

面對緊張的局勢,峒曾說,騷亂多發生在流寇還沒來時,自己先亂了陣腳,下令先撇清謠言。安撫完百姓後,他搜集情報,暗中派兵守衛湖州泗安鎮。泗安鎮地處浙江省西北角,是從安徽進入浙江的要衝。他集合壯丁,修築城牆,捐出官俸置辦軍火器械,搜索四角城樓和火藥庫,居然找到幾十萬兩火藥——都是平時被侵吞的。他設置了嘉定到鎮江的水路、湖州到安徽寧國府的陸路兩條線路,沿途布置暗探,創立塘報,隨時傳遞最新的軍事情報。

不久,左良玉被遏制在安徽蕪湖,沒有繼續東進,浙江全省也受惠於侯峒曾的防衛,沒有陷入混亂。此後,他更加重視兵防,定期巡查轄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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