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末世 6、漕糧永折

沒有人知道,幾十年間,他們正在經歷六百年來的最低氣溫,也就是後世所說的「小冰川期」。反常的氣候帶來了頻繁的旱災、蝗災、瘟疫。

人們已經感受到,十年一小荒,五十年一大荒。上一次江南大旱時,侯峒曾兄弟尚未出生。這一次,江南完全失去了水鄉的濕潤,大旱持續了四年,比五十年前嚴重得多。1642年是旱災的第四年。之前的一整年,從春天,到夏天,再到入秋,一場雨都沒有下,烈日當空,河道乾枯,河床乾裂,鑿井不見水。旱情嚴重,糧食歉收,除了因為反常的氣候外,也有水利設施失修、河道缺乏疏通的原因。

伴隨大旱和高溫而來的是蝗災,這次蝗災空前嚴重。遮天蔽日的蝗蟲從北方飛來,將麥苗、稻穀、棉花和竹子、樹木的葉子啃得一乾二淨,隨後在田裡產卵。鄉間房屋的牆壁上爬滿了好幾層蝗蟲,路上的行人用扇子遮著臉,結果扇子和衣帽上沾滿了沉甸甸的蝗蟲。 百姓沒有解決的辦法,急得流淚。官府貼出布告,發動百姓用網子捕捉蝗蟲。農民用米袋裝了一袋又一袋蝗蟲,拿到城裡的官府門前排隊換米。

蝗災直接導致莊稼顆粒無收,入冬後糧食儲備不足,糧價飛漲。幾天之內,每石大米的價格從本來就昂貴的二兩銀子暴漲到五兩銀子,市面上一隻雞的價格比一名婦女的身價還要高。官府能做的僅僅是按戶分發少量錢糧。大家小戶的百姓都面呈菜色,富裕的人家可以吃陳米、豆麥,貧苦農民只能吃糠秕、榆樹皮、草根,有的人直接吞棉花,差點噎死,甚至有人在將死之人的身上割肉吃,或者「易子而食」——官府對吃人肉的現象明令禁止,施以重刑,卻無法根絕。

旱災、蝗災過後,瘟疫隨之而來。僥倖逃過飢餓的人在瘟疫的摧殘下,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體質孱弱的老人和兒童尤其難逃一死。河溝里不時可見僵直的屍體,郊外新挖的墳坑數不勝數。黃昏日落,舉目四望,處處是人鬼混雜的恐怖景象。 外出的人每天都在橋邊、路旁、城門外見到死屍,或者在昏暗的光線下從僵硬的屍體上踏過。見的死屍多了,漸漸也都不怕了。

經歷了飢餓和瘟疫還能堅強活下來的人,也如同活魚入了溫水鍋,因為還有一件事在等著他們。

由於東北邊疆形勢不穩,國庫支出浩大,朝廷再次向全國百姓加派糧餉。嘉定縣得到命令,本縣百姓要比平時多繳納五萬餘石稻米。

前文已提過,嘉定地理環境特殊,不適宜種稻米,農民大多種植棉花和黃豆。需要繳納稻米的時候,農民要先將棉花織成棉布,把棉布運到鎮上賣掉,換成銀子,再拿著銀子到產米的鎮上買稻米。近幾年,由於連年大旱導致河水斷流,舟楫不通,十里八鄉的農民只能用騾子馱、用肩膀擔,輾轉上百里地。棉布、銀兩、稻米幾經流轉摺合後,結果是「糴之則嘉定一石比旁縣之二石,兌之則嘉定二石不及旁縣之一石」。糧食折銀在不同的地方也不盡公平,江北的泗州、桃源等地的稻米每石折銀五錢,但嘉定每石稻米折銀九錢。 沉重的負擔、額外的損耗、朝廷的不公正,讓嘉定百姓心灰意冷,紛紛背井離鄉去逃亡。

朝廷的催繳日益急迫,史可法奉命督辦蘇州府的漕糧事宜。趕上嘉定的縣令期滿離任,新任縣令還未上任,史可法便安排蘇州府推官倪長圩代管嘉定。

面對荒蕪的田地、炊煙斷絕的村莊、壯丁逃難後剩下的老幼病殘,倪長圩知道,官府縱然施行威壓,也無濟於事。當侯岐曾去拜會他時,他與岐曾對談,向岐曾請教如何在這種慘境中做到「名實兩得」。岐曾回答說,想辦實事,就要拋棄「利」字,實事辦成了,名聲隨之而來。當倪長圩問岐曾具體怎麼做時,岐曾勸他先把縣衙庫存的兩千兩銀子捐出來為民辦事。

在嘉定百姓的哀求下,倪長圩上書戶部,請求寬限時日,申請將稻米折銀繳納。戶部擔心誤了收繳漕糧的期限,不答應折銀,只允許用一部分黃豆和麥子代替稻米。倪長圩派人去江北購買黃豆和麥子,與稻米搭配,勉強湊足了應繳的數額。

接下來,倪長圩發動本縣縉紳捐助,暫停河渠工事,節省開支,全力賑濟饑民。他捐出自己的俸祿,俸祿不夠用時,他拿出縣衙積攢的犯人贖罪資金,開設多處施粥廠;他擔心貧弱百姓不來吃粥,定下「給錢法」,以賑濟儘可能多的饑民。在他的安排下,全縣縉紳都參與到賑災行動中,其中侯家的姻親、舉人龔用圓每天早出晚歸,帶人挨家挨戶核查,確保惠民政策有條不紊地落實。

此事剛發生時,侯峒曾還在江西為官。他卸任回到嘉定時,事情還沒有結束。城內的官紳商議繼續向朝廷上疏,向大家族募捐,侯家也捐出一些銀兩。除了捐款,峒曾開始想其他辦法。

他給史可法和戶部寫了一紙長文,不講任何客套話,請求重新將嘉定的漕糧折成銀兩。他詳細講述了嘉定折銀的曲折歷程、天災蝗災導致民不聊生的困境,言辭越發激動。

讓不產稻米的地方交納稻米,會導致更多的花費。他給官員們算了一筆賬:

一、繳納糧食,要置辦幾百艘運糧船,至少花費三萬七千四百兩銀子;

二、繳納糧食,要養一支運輸隊,供給他們口糧,要支出一萬四千九百兩銀子;

三、要繳納糧食,還要建設糧倉。嘉定的糧倉早已荒廢,重建糧倉,要花三千一百兩銀子;

四、要運輸糧食,必須保證河道貫通。嘉定水道雖多,但一一疏浚,要花四萬三百兩銀子。

加起來是九萬五千餘兩銀子。他問道,這些資金是官府出,還是百姓出?

接著,他給戶部官員算了另一筆賬。嘉定自萬曆年間折糧為銀後,每年要給朝廷上繳十六萬兩銀子。東北和西北的戰事加重後,朝廷的壓力空前加劇,向各地加派「三餉」(遼餉、剿餉、練餉),全國的「三餉」總額加起來有兩千多萬兩銀子,其中嘉定要承擔十餘萬兩銀子。常規的賦稅與加派的「三餉」合起來,嘉定每年要上繳將近三十萬兩銀子。區區一個縣繳納的數額,堪比其他地方的一個府。

他不客氣地說,自己雖然不是高級官員,但也知道東北戰事的巨大支出。只是二十年來,朝廷舉全國之力支援東北戰事,卻從沒聽說哪怕訓練出一支精銳善戰的部隊,哪怕有一座城池能從清人手中奪回。

忠臣之謀國,惟其信而已。信於君而不信於民,雖甚利勿舉。信於民而不信於君,雖無利猶將行之。

他質問戶部官員,向嘉定徵收稻米這種不信於民,也不信於君的事,為什麼還要一味堅持?

他收到了回覆。戶部官員冷冷地回道,此前嘉定的漕糧已經折過銀兩,不能再折,以麥子代替稻米只是權宜之計,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意味著,當下一次繳納漕糧時,嘉定還會遇到同樣的問題。只有朝廷答應漕糧永遠摺合成銀兩,才能解決嘉定百姓的困境。

本地官府和侯峒曾都儘力了,可嘉定的漕糧折銀一事仍沒有解決。

倪推官與本縣鄉紳商議幾次,依然無計可施。侯峒曾分析道,萬曆和天啟年間,他的曾祖父侯堯封、父親侯震暘都參與過嘉定折漕事務,之所以處理得比較順利,原因之一是當時朝廷法令相對疏鬆,國庫相對充裕,並且當時在朝為官或寄居京城的江南同鄉很多,願意為家鄉排憂解難。現在,內憂外患導致朝廷支出巨大,國庫空虛,補充軍需已成燃眉之急。江南籍的正直官員幾乎全部離開了北京官場,無法為家鄉申辯。戶部官員雖體諒嘉定的難處,但不願出手相助,以免惹上麻煩。事關重大,他建議挑選精通漕糧法規的人,直接去北京朝廷上疏,請求漕糧永遠折銀。

除了要趕考的讀書人,沒有人願意去此時的北京。

從嘉定到北京,陸路有三千四十里,水路有三千七百二十五里,單程至少花一個月。沿途要經過淮、泗、齊、豫多地,流寇往來,盜賊叢生,一不留神就會遭遇不測。

即便平安抵達北京,也要面對蔓延的流行病。北京的流行病和南方的瘧疾不同,主要是鼠疫,也叫黑死病。北京城中,大街小巷隨處可見老鼠的屍體,多到可以堆成小山,患上鼠疫的人脖子粗腫,面目膨脹,只能痛苦地呻吟,隨時可能喪命。

巨大的風險讓絕大多數人望而卻步。本著自願的原則,倪推官和嘉定鄉紳一起選出的赴京代表,是五十歲的張鴻磐、二十八歲的侯玄汸和另一名鄉紳申荃芳。他們是讀書人,品行端正,熟悉錢糧事務,且沒當過官,算是平民的代言人。

張鴻磐是侯家的好友,家住南翔鎮。從南北二京,到北方的齊、魯、豫,再到南方的楚、浙、閩,他幾乎走遍天下。他重道義,好交遊,家中雖非豪富,但賓客往來不絕,自年輕時就與錢謙益、「嘉定四先生」、侯峒曾兄弟為至交。天啟末年,嘉定胡縣令因得罪魏忠賢被捕,正是張鴻磐籌集了上千兩銀子,趕赴京城,將縣令營救出獄。 他雖沒有舉人或進士的功名,卻崇尚經邦濟世,熱心公共事業,對兵事、農業、錢糧等時務瞭若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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