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末世 4、家族

侯峒曾在外為官期間,侯家的兒女陸續長大成人。峒曾、岐曾兄弟對所有的孩子視如己出,為適齡的六個兒子和四個女兒準備了婚事。

峒曾的三個兒子中,長子玄演娶了姚希孟的孫女姚媯俞。姚希孟是侯震暘、侯峒曾兩代人的好友。姚媯俞是蘇州人,出身名門,擅長文辭。

次子玄潔娶了龔老夫人的侄孫女龔宛瓊。與龔家聯姻的侯家子女有兩個,除了玄潔,還有岐曾的女兒侯蓁宜。侯震暘與龔老夫人婚配後,隔了一代人,侯家的子女再次與龔家聯姻,這叫「重姻」,顯示了兩家的幾代交情。

年紀最小的三子玄瀞娶的是張恆的曾孫女,是已去世的岐曾正室張夫人的侄女。

岐曾的三個兒子中,長子玄汸娶了杜氏。杜氏是松江人,「幾社六子」之一杜麟徵的女兒、江南才子杜登春的妹妹。

次子玄洵娶了夏允彝的長女夏淑吉。夏允彝是侯峒曾的同年舉人,已經考中進士,和杜麟徵並列「幾社六子」。夏淑吉嫁入侯家第二年,就生了個兒子,乳名朅來,學名侯檠。侯檠是龔老夫人的第一個曾孫,岐曾的第一個孫子,成為全家人的珍寶。

三子玄泓的妻子名叫孫儷簫,是孫元化的孫女,上海人。孫元化與其他幾位信奉佛教的親家不同,他是一名天主教徒。不同的宗教信仰並未影響雙方的交往。玄泓年幼時,侯家與孫家定親。後來孫元化在部下的兵變中蒙受冤屈,以謀叛罪被處死。侯家經受了輿論的壓力,不過依然按照婚約,與孫家結為秦晉之好。

嫁入侯家的幾個兒媳婦,無一不是來自書香門第。她們從小受到精心的培養,在閨閣中跟隨女塾師學習,氣質賢淑端莊。 她們生活在全國最時尚的蘇州府,並不喜好濃妝艷抹,除了必備的金釵、雲髻、胭脂粉,她們更喜歡精緻的淡妝和素雅的衣裙。

她們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但性格各不相同。姚媯俞率真利落,如烈日嚴霜;龔宛瓊溫良淳樸,如渾金璞玉; 夏淑吉個性隱忍,懂禮儀,擅詩文,連侯峒曾也忍不住對玄洵誇她不愧是夏允彝的女兒。

和侯家的兒媳婦一樣,侯家的女兒也知書達理。她們的婚事也不容馬虎。

侯峒曾成年的女兒只有一人,名叫侯懷風,嫁到了崑山徐氏家族。徐家是崑山第一大家族,赫赫有名的民諺「轎從門前進,船自家中過」說的就是崑山徐家。沒有證據顯示徐家與侯家早有交往,這樁門當戶對的聯姻似乎只是依靠媒妁之言。

侯岐曾有三個女兒到了出嫁年齡。大女兒嫁到了崑山王氏家族;二女兒嫁給了崑山的青年才俊顧天逵,也就是岐曾的好友顧咸正之子。親家的親友隨之成為侯家的朋友,比如顧天逵的摯友、歸有光的曾孫歸庄,就隨著顧、侯兩家的親事進入了侯門子弟的朋友圈。

岐曾的三女兒侯蓁宜年紀最小,是三姐妹中最有文才的一個。她從小失去母親,由祖母龔老夫人和保姆桂姐養大,受到全家人的關愛。她天性聰穎,從小跟著龔老夫人學習詩詞歌賦,繼承了龔老夫人的簡樸氣質。長大後,她輔助繼母挑起了家務,深得岐曾的心意;她曾經陪著龔老夫人到峒曾的江西官邸小住,悉心照料龔老夫人,使繁忙的峒曾倍感欣慰。 她喜歡家中年輕人的聚會,常與兄弟姐妹一起賞花,品嘗甜米酒,笑談新賦的詩詞。

侯蓁宜的親事是龔老夫人安排的。龔老夫人將小孫女一手帶大,視為掌上明珠,她與岐曾約定,不要把小孫女許配到外姓,要從自己的家族中尋覓佳婿。侯蓁宜二十歲時,龔老夫人為她安排了與龔元侃的婚事。龔元侃是龔老夫人的族侄,是一名縣學生員。龔元侃的父親龔用圓與峒曾、岐曾從小往來甚密,在浙江為官。龔家與「嘉定四先生」程嘉燧、唐時升、婁堅、李流芳都有密切往來。龔元侃是唐時升的外孫,他的從兄則是婁堅的外孫。 一門親事,再次將侯家與「嘉定四先生」聯繫起來。

與祖上幾代人的婚姻不同,侯家子女的通婚地區突破了嘉定,擴大到周邊的崑山、蘇州、松江、上海。對方多是與侯家早有往來的朋友,長輩的交際圈與子女的婚姻圈完全融合。因婚姻聯繫在一起的家族,像一張無限擴張的網,將侯家與更大的世界聯繫起來。跨地域聯姻的不利之處是,侯家放棄了與本縣大族強強聯合的機會,等於削弱了他們在本地的勢力。

侯家遷居縣城二十餘年,人口添了很多,宅子也擴大了不少。家族的整套宅院,已經由二十年前的三進擴大到前後八進。面闊五間、縱深八進、樓高二層,儼然為世家巨族的規制。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句詩可以概括侯家的交際圈。賓客好友自然會受到盛情接待,如果是閑雜人等,第一道大門就會將他們拒之門外。

第一道大門位於前廊與外廳之間,其實不是一道門,而是六扇屏風。屏風上既不是山水畫,也不是吉祥詩,而是一句警言:「學道自扃揚子宅,論文或枉貢公綦。」

這句嚴肅的話用了兩個歷史典故,其實是給來人送上了一道閉門羹。

什麼人這麼不受侯家的歡迎?食客。

簡單來說,食客是一幫略有文化的無業游民,喜歡去大戶人家「幫閑」。食客為人熱情,口才頗佳,識一些古董,會幾段崑曲,擅長飲酒,能陪人賭博嫖妓。如果是女幫閑,借幫忙打理雜務、兜售金銀首飾的機會進入家中,會將浮華之風帶給家中的婦女,還可能伺機勾引男主人。在家族長輩的眼裡,食客如同一群蛀蟲,會帶壞家風,侵蝕家產。 在世風日下的年代,想保證家族興旺,必須嚴格教導族人,減少與無業游民的往來。

進入侯家的外廳後,可以依序參觀整個院落。八進房屋中,有接待賓客的茶廳,有正堂壽寧堂、仍貽堂,有供奉觀音菩薩的音來堂,有主人日常起居的閑有堂,有書房韡韡樓、蒨蒨居,還有廊屋東曝齋、西笑堂,等等。院子東側是家廟,另一側是家塾,長廊和露台處處雕著梅蘭竹菊、琴棋書畫。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正堂的楹聯。壽寧堂兩側的木柱上,刻寫著彰顯家族榮耀的文字,楹聯如「湛恩似海思酬國,峻節如山代起家」「五朝玉殿傳柑宴,奕世瑤池薦藕觴」,綽楔如「甲第傳家,經闈冠士」「首垣忠節,南國壯猷」,多是書畫家董其昌,狀元文震孟,文學家程嘉燧、婁堅等名流的題字。「仍貽堂」三個字是文震孟寫的,不過,峒曾最喜歡的是張魯唯先生題的書房門額「小雅齋」,每次出入,他都忍不住在門口駐足片刻,用指頭在手掌上臨摹一番。 張魯唯是峒曾的父輩進士,官至福建布政使,為政口碑甚佳,但他本人是個性情淡泊、除了書法別無嗜好的人。

一樓的楹聯嚴肅端莊,二樓的楹聯則輕鬆活潑。二樓的房間多為年輕人的卧室和梳妝室,從燕喜樓、雲清閣、宜春閣、百合閣等名稱可以看出。卧房門前的楹聯常換常新,如同侯家子弟揮灑才學的競技場,尤其在黃淳耀主掌家塾的幾年裡,父子、兄弟、師徒經常互贈楹聯,其樂融融。

沿著側面的長廊直走,可以到達宅子後面的花園。園內遍植花木,疊石為峰,還開掘了一汪葉子形的水池,取名葉池。與葉池相通的小河也有不同的名字,比如荷葉浦,又如柳梢涇。河中碧水蕩漾,倒映著高高挑起的飛檐。

侯家房間內的具體擺設沒有留下記錄,我們可以憑藉文震亨的《長物志》想像一下。

文震亨是文震孟的弟弟,也是峒曾的朋友。他繼承了家族自曾祖父文徵明以來的藝術氣息,擅長寫詩作畫,講究悠閑而雅緻的生活。

文震亨在閑暇時寫過一本冊子,叫作《長物志》,記錄了蘇州府書香門第的生活品味。無論是廳堂里的方桌、短榻、扶手椅,還是書房內的畫案、台幾、陳列櫃,皆用名貴的紫檀木、黃花梨木製成,由一流的工匠打造,樣式簡約大方,散發著溫柔的光澤。陳列架上是精巧的古董,書架上有函裝書籍,水瓶里插著應季的鮮花,整個房間瀰漫著若有若無的焚香味兒。

最能體現侯家氣質的,大概要數收藏的字畫。

文震亨來侯家做客時,一覽當世名流的墨寶,最後被峒曾的一幅畫像深深吸引了。這是峒曾為數不多的畫像之一。

請畫家為自己畫像,是上層圈子裡的流行事。在江南,最受歡迎的肖像畫家是福建人曾鯨。他開創了波臣畫派,筆下的人物栩栩如生,深受官紳文人的歡迎。峒曾在南京為官時,在同僚的推薦下,請曾鯨為自己畫了一幅。

畫面上的峒曾,皮膚白皙,身形清瘦,神氣自若。他面帶微笑,眼睛遙望遠方,雙手抱膝,怡然閑散,頗有魏晉名士之風。 細小的動作似乎代表了主人的性格,為人處世盡心儘力,卻從不想追名逐利。文震亨了解峒曾的性格,在車水馬龍的塵世,他覺得峒曾彷彿「獨坐冰壺」,如高大的梧桐樹,又如清秀的翠竹,一腔熱血,兩袖清風。

侯家懸掛的書畫不全是名人作品,也有朋友往來的即興之作。在素凈的宣紙上揮毫潑墨,畫幾筆小景,題一首小詩,不失為一件雅事。

一個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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