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末世 3、江西提學官

1638年,侯峒曾在南京吏部的三年期滿,升任江西提學官。這一年,他四十八歲。

提學官隸屬於禮部,正四品,雖不是中央高官,卻是一省要員。提學官一職是明朝正統年間設置的,已經延續了兩百多年。提學官的正式名稱為提學參議,職責為「提督學政」,俗稱督學,統管一省的教育。它的選拔標準是有聲望的文官,既要有學問,也要有德行。提學官履行職責時,不受總督、巡撫、巡按等官員的干涉。提學官任期四年,每月的祿米為二十四石,不算高,好在還有布帛、養廉銀等補助和其他途徑的收入。

江西是一個文教大省。幾百年來,江西人才輩出,是歐陽修、王安石、曾鞏、楊萬里等宋代文壇名家的故鄉。進入明朝,江西的科舉水平在全國首屈一指,湧現過幾十位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狀元、會元,等等,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說法。由來已久的風俗教化使江西人崇尚讀書,無論寒門還是富戶,都希望以科舉興家。

不過,明朝後期的江西已經沒有了昔日的繁盛,農民起義頻發,科舉也陷入無序。明末的官場上,流行著「命運低,得三西」的諺語,官員普遍痛恨去貧窮落後、民風剽悍的江西、山西、陝西三省任官。 前幾年裡,江西上饒的平民張普薇與同鄉組織了「密密教」,發展了不少信徒,一度發動起義,建立政權,公然向官府挑戰。峒曾對江西沒有太多排斥心理,反倒有某種親切感,原因之一是他的曾祖父、侯家的第一位官員侯堯封曾經在江西為官。

峒曾帶著朋友們的問候,起程前往南昌。 「密密教」起義已經被官府遏制住,沿途沒有受到太大阻礙。陪他赴任的是小兒子玄瀞夫婦。玄瀞剛滿十五歲,和新婚妻子張氏侍奉峒曾的起居,順便學習公務。峒曾還帶上了最信任的家僕李賓。李賓在侯家為仆二十多年,是峒曾的可靠管家。 峒曾的母親龔老夫人、妻子李氏留在嘉定縣城的家中,維持整個家族的生活。

峒曾到達南昌官邸後,換上緋紅色的官袍,走馬上任。

和所有新上任的官員相似,峒曾上任的第一件事是申明規章制度。他按照慣例,將《學政申約》分發至江西十三府,宣揚朝廷的教化宗旨。

他想起自己在校讀書時,學校也常發布各種條文。他會認真閱讀,而很多同學看都不看就塞到桌底的罐子里,一輩子也不知道那些條文在講什麼。他認為這是提學官的責任。

峒曾不希望自己發布的文件淪為空談,打算做一些改變。《學政申約》的內容一般是固定的,主要是皇帝欽定的敕令、禮部頒布的條文。他拿出崇禎皇帝新近下發的敕令和禮部條文進行解讀,與同僚討論確證,再用明晰的文字重新解釋一遍,編輯成一本冊子,定名《江西學政》。冊子的內容包括十八章皇帝敕諭、三十五章禮部欽定條例,以及他自己逐章逐條做出的注釋。

原本單調生硬的條文,在峒曾的解說下,變成切實可行的教育指南。他在注釋中表達了自己的觀點:當下考生的應試文章結構破碎,很多人的文體意識混亂,用古文體寫八股文,讓人一頭霧水。他認為文體如同人體的四肢五官,固定不可移動。優秀的先輩文學家也有創新的才華,但在做文章時,寫古文就是古文的樣子,寫八股文就用八股文的格式。針對文章越寫越長,甚至長達幾千字的風氣,他提倡言之有物,規定文章篇幅參照朝廷的規定,不超過五百字。

頭幾個月里,他的日子過得很輕鬆。到了秋高氣爽的時節,他邀請親朋好友來江西旅行。他的兒子們、朋友黃淳耀陸續去官邸看望他,母親龔老夫人和弟弟岐曾也到南昌小住。 朋友和家人的到來讓他心情愉悅。

漸漸地,繁雜的公務如海浪般向他湧來,面前的教育界如同一片汪洋,渺茫無邊,深不可測。

身為提學官,他的職責之一是主持省內的院試,並審閱試卷,選拔考生。院試是考生在參加正式的科舉考試(鄉試、會試、殿試)之前,必須通過的考試。所有參加院試的考生,事先已通過縣試和府試,獲得童生的身份。

院試分兩種,一種是歲試,分別在江西十三府舉行,一般一年考一次或三年考兩次,由提學官與各府官員一起監考。童生通過歲試,才能成為生員(秀才)。

另一種是科試,在省城南昌舉行,三年考一次,考生是全省所有的生員。生員通過科試後,才有資格參加南直隸或北直隸的鄉試。

所有考生都明白院試的重要性,無不在考試中竭盡全力。

峒曾審閱過不計其數的考卷。閱卷是一件鄭重的事情。閱卷前,他要焚香、告天、上奏章。閱卷時,他深思熟慮,唯恐有失公平。有時候,成百上千份卷子已批完,唯獨一兩份頗費思量,他便擱置幾天,理清思路後再行定奪。評定為優秀的卷子,要找出能服眾的理由。評閱完畢後,要拿出前五名和最末五名的考卷上交吏部,以作查驗。

透過一張張考卷,層出不窮的作弊行為一一呈現出來。明朝對作弊監管很嚴,量刑也很重,情節嚴重者要斬首示眾,但依然擋不住作弊者的投機心理。無數考生冒著戴枷鎖的風險,絞盡腦汁想辦法作弊。在明朝的科舉考試中,作弊行為花樣百出,曾經有考生將兩篇文章藏在肛門中,居然也被搜查出來。

侯峒曾感到了頭疼,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忙什麼了。

他對考卷進行整理,發現主要的作弊行為有兩種:一種是「雇倩」,即花錢找別人替考;另一種是「傳遞」,即考場外的人給場內考生傳遞答案。

他批閱一大摞南昌府的考卷時,偶然發現一名考生的筆跡與其他府的某份考卷極為相似,語言表達也是同一種風格,如同出自一人之手,論成績可以名列前茅。峒曾猜測這一定是「雇倩」,此人自己參加考試,又為其他府的考生替考。

也有的考卷文採風流,可偏偏夾雜著一些奇怪的錯別字。他拿出這張考卷的草稿一看,通篇整潔清爽,沒有任何錯別字和改動痕迹,顯然,這屬於「傳遞」。該考生不通文墨,靠著偷偷傳入的考卷飛速抄寫,慌亂中抄錯了一些字。

如果這些情況只是個案,有可能是巧合,可是,峒曾閱卷完畢數了數,有幾十份考卷都涉及這兩種情況。

他決定整治到底。

他怕打草驚蛇,不動聲色地將可疑的考生全部錄取。幾天後,到了複試的日子,峒曾在考生面前按常規宣讀了官方訓誡。眾考生神清氣定,作弊者心知沒有隱患,放鬆不少。按慣例,複試的第二天,全體考生要整理衣冠,集體去孔廟參拜,並拜會本省提學官侯峒曾。當所有考生聚集到孔廟時,峒曾站在孔廟大殿前的台階上,面向台下的人群,大聲念出一些考生的姓名,發給他們紙筆,現場出題測試。其中幾人面面相覷,測試結果一塌糊塗,只能認罪。沒被查到的考生暗自慶幸,紛紛猜測峒曾在考生中布下了耳目。

峒曾認為,幾種作弊行為中,「雇倩」干涉考紀,混淆黑白,尤其惡劣。他沒有專門的技術手段查出替考行為,只能依靠自己非凡的記憶力。他監考時,雖一天之內接觸幾百名考生,卻能將絕大部分考生的姓名和相貌對上號。

一次,他在南昌監考時,無意間留意過一個名叫徐昌期的考生。十幾天後,他主持補考時,看到一個名叫徐鍪的考生長得眼熟,心裡產生了疑問。他仔細回憶,終於想起此人很像十幾天前參加考試的徐昌期。他派人找出之前徐昌期的考卷,放在寬大的袖子中,徑直來到徐鍪的號房前。他拿過徐鍪的考卷查看,字跡果然跟袖中徐昌期的考卷字跡很像,心裡確定了十之八九。

峒曾不動聲色,將戰戰兢兢的徐鍪帶到大堂繼續答卷。之後,他把兩份試卷放在一起對比,不僅筆跡一模一樣,連語氣、文風也一致,便確定無疑。徐鍪面如死灰,跪在峒曾面前,坦白自己的真名是徐昌期。

替考人已確定,但不抓到真正的徐鍪,難以立案。事不宜遲,峒曾命令下屬立刻抓捕徐鍪。下屬抓耳撓腮,稱不知去哪裡抓。

峒曾想了想,命人打開貢院大門,放出第一撥考試結束的士子。門口立刻聚攏了一撥人。峒曾安排下屬站到門口,留意門外有沒有倉皇向里張望的人。不一會兒,下屬發現了在人群中探頭探腦的可疑人員,確定此人正是徐鍪,將他綁到了大堂。眾人心服口服,聽峒曾講述原由。峒曾說,僱人替考後哪有安心待在家裡的,都等在貢院門外,等替考人一出來就著急問情況。

深入查案後,更讓峒曾震撼的是,案子背後的主謀和聯絡人竟是南昌縣學的一名馮姓差役。峒曾建議刑部除了懲罰徐鍪、徐昌期,還要對馮某從重發落,按理應發配邊疆,只是考慮到馮某並未收受賄賂,建議改以杖刑。

「一群鬼蜮,白日為昏」。峒曾很感慨,本應公正的教育界變成了烏煙瘴氣之地。

在侯峒曾看來,考場的弊端不僅來自學生的作弊行為,更源自科舉體系中自上而下不遵守規則的頑疾。他整理自己的經驗和思考,提出了至少十七條解決方案,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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