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末世 1、初入官場

1635年,崇禎皇帝即位七年,侯峒曾考中進士已經整整十年。

十年間,他一直賦閑在家。頭三年,天啟皇帝在位,閹黨當權,他沒有機會進入仕途;後七年,崇禎皇帝繼位,朝政好轉,但峒曾的父親侯震暘和祖母先後去世,按照丁憂三年、其間不得為官的規矩,他雖收到朝廷任命,但只能在家連續守孝六年。

峒曾服完喪後,母親龔老夫人開始催他入朝為官。母親說他早已考中進士,卻沒穿過一天官服,現在黨禍解除,侯震暘的名譽也得到恢複,峒曾應該回到官場,為國盡職。

峒曾四十四歲了,早已意識到肩上的責任。自父親去世後,家裡最有力的經濟來源斷絕;孩子們漸漸長大,家裡要延請塾師,要物色親家;弟弟岐曾尚未考中舉人,不能承擔養家的責任。這些事情都沉甸甸地壓在峒曾的肩上。好在孩子們有黃淳耀和侯岐曾教習,不需要他繼續操心。

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的遺訓:侯家世代享受國恩,有責任報效國家,但時局混亂,入官場難免同流合污,不如明哲保身,保持清白。

他幾度徘徊,終於下定決心,收拾行李,奔赴京城。

按規定,他要在北京履行公職,不過,考慮到北京離家遠,奉養母親不便,他一心想調到南京。其實,他不想在北京做官,主要原因是北京的官場遠比南京複雜。與他交好的同僚多在南京,在北京的官員大多屬於東林黨的反對派。父親侯震暘的官場浮沉讓他深知北京官場的難以作為。與侯震暘同時代的官員這樣描述北京:「燕雲只有四種人多:閹豎多於縉紳,婦女多於男子,娼妓多於良家,乞丐多於商賈。」 這句話說的是十多年前的景象,不過,峒曾很難指望當下的情況能有好轉。

侯峒曾的北京之行,與其說是報到,不如說是訪友,向舊友尋求幫助調往南京。父親的朋友文震孟、姚希孟已經受到起用,分別在北京和南京任官。

峒曾從家鄉一路北上,先到達南京,看望了病中的姚希孟。

他從姚希孟那裡聽說了不少北京的消息。姚希孟用「世事紛紜,進退維谷」形容政治局勢和自己的處境。

北京的情況一點兒都不樂觀。在剛過去的三年里,明朝的東北邊防日漸削弱。在大凌河,祖大壽的軍隊被皇太極圍困四個月,將士們苦苦支撐,軍糧耗盡,沒等來明朝的後援,只得答應投降後金;之後,明朝將領孔有德和耿仲明出兵進攻皇太極,久久等不來軍餉,於是率眾渡過渤海,投降後金。多名明朝武將的投降,無論從軍隊規模上,還是火器和兵法上,都大大加強了後金的力量。這些降將本是諳熟大炮製造技術、擅長使用大炮的明朝精英,他們投降皇太極後,受到厚待,開始協助後金製造紅衣大炮、佛郎機大炮等西式先進武器,將炮口轉而對準了明朝。

就在不久前,皇太極繞過明朝在山海關外布置的錦州—松山防線,再次借道蒙古,襲擊了宣府和大同。宣府和大同位於北京西北部,是明朝在長城沿線設置的軍事重鎮,是大名鼎鼎的「九邊重鎮」中的兩個,可謂北京的邊防命脈。宣府、大同遭襲,表明明朝的北部防線再也難以倚靠。

面對後金的猛烈攻勢,官軍只能勉強招架,每一次進攻過後,都不敢想像下一次。真假難辨的「韃子兵」在北京城外搶劫財產,擄掠女子,搞得城內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後金四處散布姦細,窺探明朝的虛實,強拉漢族百姓補充兵源,招募熟悉地形的百姓當嚮導。

而明朝朝廷上,「要兵則曰無兵,要餉則曰無餉」。武將以兵力不足、糧餉不足為借口,不願以卵擊石,以免做無謂的犧牲。文臣也一籌莫展,只能攤攤手,敷衍幾句「小寇搶掠耳」「窮寇速死耳」。 崇禎皇帝手足無措,一腔怒火無處發泄,只能販賣皇宮裡的特藏補充軍餉。當他私下派人把萬曆年間的特級遼參拿到市場上售賣時,發現買家居然多是在朝官員,有閹黨,也有復社名士。

文武百官中,像姚希孟這樣積極想辦法的官員只是少數,而這種積極也很有限。他剛寫完一篇疏文,勸說皇帝在四川、浙江等驍勇善戰的省募兵,由朝廷委任一名統帥,再安排幾名武將練兵。之前,皇帝擔心在地方募兵會導致兵權旁落,遲遲不允許各省直接募兵。姚希孟認為這是萬般無奈之下的「急救之第一方」,但出於某種顧慮,他寫完後並沒有呈給皇帝。或許他能猜到,即便呈上去,也無法順利實施。

北京官場有多混亂,從姚希孟貶官的經歷可以略知一二。之前,姚希孟在北京擔任詹事府詹事(正三品),以非凡的才學和名望為太子講學。有一次,他主持順天府鄉試時,兩名考生冒用學籍考中了舉人,而他毫不知情。案件揭發後,涉事官員不約而同地將責任推到他頭上。憎惡東林黨的當權者抓住姚希孟的把柄,將他貶到南京,降職為少詹事(正四品),改掌南京翰林院,其實只是虛職。姚希孟到南京後,又急又氣,一直卧病在床。

「國事如一漏舟,搖蕩於洪濤巨浪中,竟無一把舵者。」 姚希孟眼中的國家形勢,沒有一絲希望可言。

峒曾帶著沉重的心情,告別了姚希孟,繼續北上。一個月後,他終於看到了北京的城門。隨後他去禮部報到,受任北儀曹,也就是禮部員外郎,負責宮廷大典的禮儀。他顯然對這個職位沒有興趣,抽空拜會了文震孟。

文震孟正在皇宮中擔任太子詹事,主要職責是為太子講課,和姚希孟之前的角色差不多。他擅長講解,尤其擅長解讀《春秋》中的微言大義。他為皇室講學時不苟言笑,並適時規勸皇帝,在同僚中得了個「真講官」的外號。

峒曾告訴文震孟自己想去南京任職,無奈上級不批准,希望文震孟幫忙。文震孟聽後,向他講明在北京做官的好處,希望他留在北京。

在北京做官,升遷的機會遠遠大於南京。南京和北京同為明朝的都城,官僚制度的設置相差無幾,不過,隨著早期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南京的重要性漸漸不如北京。南京朝廷保留了北京朝廷所有的政治機構,只是北京的官職可以直接稱呼,南京的官職則要在前面冠以南京二字。比如,北京的吏部直接稱「吏部」,南京的吏部則要稱「南京吏部」,其實還是低了一等。

在京的其他同鄉官員聽說後,也勸峒曾接受北京的職務,壯大江南籍人士在北京的勢力。兵部尚書張鳳翼還向他保證,奏請皇帝擢升他為兵部職方郎。兵部職方郎是軍事類職務,掌管邊鎮堡寨守衛、邊疆族群內附的事務,職位比原來的禮部員外郎高一級,權力更大,油水也更多。

面對好友們的挽留,峒曾固執地一一拒絕,只想在距離家鄉更近的南京任職。

明朝後期,官職的調配有很大的隨機性,在大方向確定後,具體的職位經常由抽籤決定,稱為「枚卜」。抽籤的結果顯然可以受多種因素決定。吏部的朋友見峒曾如此堅持,只能和主事者打個招呼。於是,峒曾順利得到了南京的職位,任南京吏部文選司主事,正六品,任期三年。

離開北京前,峒曾通過文震孟的介紹,結交了另一個即將出現在南京的人物——史可法。他們二人都是文震孟的朋友,二人的交集也始於文震孟。據說,史可法問文震孟江南有哪些靠譜的人才,文震孟說出了侯峒曾的名字;而侯峒曾也問文震孟北京的官員屬誰正派,文震孟答曰史可法。 史可法是北方人,家在河南開封,祖籍北京大興。他也是進士,之前在戶部任職,剛受命鎮守南直隸。侯峒曾和史可法幾次互相拜訪都錯過了,後來偶然在路上見面,頗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兩人在北京簡單見了一面,期待日後重逢。

峒曾在北京的行程結束後,坐船沿大運河一路南下,直奔南京。當時,鄭三俊是南京吏部尚書,看到好友侯峒曾來南京赴任,自己多了左膀右臂,非常高興;徐石麒也歡迎峒曾,他是南京吏部清吏司的考功郎,與峒曾是同年舉人,也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南京作為留都,遠離皇帝的耳目,束縛較少,活動自如。南京六部的管轄範圍主要是江南一帶,比北京六部清閑不少。在北京官場上不得志的官員,也就是東林黨的成員,大多隱退到南京。峒曾的加入壯大了南京東林黨的聲勢,雖然他並不以東林黨標榜自己。

南京吏部的公務不多,峒曾閑暇時喜歡寫字和下棋。時常有人帶著紙筆登門造訪,請他寫一幅捲軸,或題一幅扇面。他來者不拒,也不收潤筆費,只是要求和來人下一盤棋。 人們以收藏他的書法作品為榮。多年以後,仍有人稱讚他的書法「行筆高古」,不遜於婁堅、歸昌世等當時著名的書法家。

此時的南京官場和其他地方一樣,徇私、矯飾、諂媚、推諉、鑽營、貪賄等官場病成為常態。 清正的官員不願同流合污,但也無力改變現狀,大多自成小團體,把酒聚會,登山閒遊。峒曾加入南京吏部後,鄭三俊打算重振南京官場的風氣。當地方官到南京述職、接受五年期滿考核的時候,徐石麒在鄭三俊的授意下,與峒曾聯手,對五年來欺上瞞下、民怨深厚的官員進行了一番降職或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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