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 5、侯氏家塾

「杏花春雨」的江南水鄉,還沒有切身感受到山海關外的「鐵馬秋風」。

侯峒曾閑居在家,看著他的朋友們奮勇向前,一路高歌。他的蘇州朋友張溥、楊廷樞分別考中進士和舉人,率領復社同仁涉足政治,向閹黨宣戰;他的松江朋友夏允彝、陳子龍組建了著名的文學社團幾社,在文壇上佔據一方。

峒曾沒有參加朋友們的社團。一來父親生前告誡他遠離政治,二來他已經考中進士,無須參加社團。他祝賀楊廷樞科場得志,也表達了自己對功名利祿的淡泊——「時危漸覺科名薄,道在還知禮樂尊」。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峒曾除了忙一些應酬,比如應邀寫序、寫碑記、出資修橋 ,做的最大一件事是續修族譜。

國有國史,縣有縣誌,族有族譜。從某種角度來說,擁有族譜,是一個家族家大業大的象徵。編修族譜、修建家廟、修繕祖墳,都可以彰顯家族的實力,強化家族的凝聚力。

侯家的族譜始修於峒曾的曾祖父侯堯封。侯家的祖上本姓楊,是沒有子嗣的侯家從親戚楊家過繼過來的。侯堯封出身寒門,他走上仕途後,將自己的家族淵源追溯到古代巨族。他寫過一副對聯貼在家廟:「一代文明承上谷,百年清白自弘農。」 弘農楊氏是漢唐時代西北的望郡巨族,上谷侯氏是古代北方的另一大族,侯家的楊姓先祖未必與弘農楊氏有關聯,嘉定侯家也未必源自上谷侯氏,但侯堯封對此津津樂道。

侯堯封的兒子們也看重自己身上的楊姓血脈。其中一個兒子侯孔齡(峒曾的叔祖)認為,楊姓先祖本是侯家的表親,雖過繼到侯家、改姓侯,但按照禮制,他的子孫後代不應姓侯,應改回楊姓。據說,侯堯封在世時,也幾次想恢複楊姓,只是沒有實現。

到侯堯封的孫輩,也就是峒曾的父輩,侯家繼續在清明、中元舉行全族祭祀,但在祭祀楊姓先祖方面,意見似乎發生了分歧。峒曾的父親侯震暘遷居縣城後,把龍江村家廟的祖先牌位遷到了城內的家廟,龍江村的家廟隨之衰落。侯震暘身為長房長支,倡議其他支系聚集到他這裡祭祖,不過,隨著親戚關係逐漸疏遠,一些支系來城內祭拜的次數和人員越來越少。

現在,1632年,在侯堯封修譜六十年後,峒曾再次修譜,不過他的想法有了一些變化。他重新整理侯家的祖先世系,沒有改回楊姓的打算,反而弱化了楊姓先祖的地位,把楊姓先祖的兒子作為自己這一支的始祖。他認為,明朝品官的家廟仿照宋朝,但禮法並不嚴格,所以才會出現侯堯封當年設立家廟時並排祭祀侯姓、楊姓兩個始祖的現象。從侯堯封開始,侯家變得人丁興旺,侯堯封一共有六個兒子,十二個孫子,十一個曾孫,六個玄孫。在龐大分散的族譜中,峒曾只續修了自己這一支的世系,換句話說,他修的不再是「族譜」,而是範圍更小的「家譜」。

在家廟祭禮上,峒曾也有類似舉動。續修家譜前,他在城內的家廟舉行祭禮,保留高祖父的牌位,不再擺放楊姓先祖及其兒子的牌位,新設立曾祖父侯堯封、祖父侯孔詔、父親侯震暘及其妻室的牌位。參與祭祀的成員都是侯堯封的後人,除了峒曾、岐曾兄弟,還有他們的叔祖、叔父、堂弟,以及六個年少的子侄玄汸、玄洵、玄演、玄泓、玄潔、玄瀞。在圓沙海濱的家族墓地中,峒曾修葺了父親侯震暘以上五代人(不包括楊姓先祖及其兒子)的墓,在碑上鐫刻了逝者的生卒年月、墓穴位置、子孫的名字和婚姻情況。

峒曾在祭禮和修譜上的改變,或許有這麼幾個原因。侯峒曾所在的一支是侯堯封的長房,也是功名卓著的一支,在侯家的支系中擁有絕對的話語權。侯堯封在世時,侯家家族薄弱,難免附會古代著姓,輔助本族立足;到了侯峒曾成年後,侯家家業壯大,地位不可撼動,不需要再攀附古人,只需要強化清晰的世系。

家族不斷繁衍,枝幹變得分散。侯家沒有再恢複楊姓,但延續了侯堯封的精神,自稱「上谷侯氏」。峒曾無暇顧及整個家族,只能專註於自己這一支。侯家六子初長成,他和岐曾更加重視對六個孩子的培養。

峒曾賦閑期間,侯家的孩子們漸漸長大。峒曾有三個兒子:玄演、玄潔、玄瀞。岐曾也有三個兒子:玄汸、玄洵、玄泓。六個孩子的年齡最大相差不到十歲,按照長幼排列,數岐曾的長子玄汸年齡最大,即將舉行二十歲弱冠之禮,已經考中秀才,在縣學讀書;玄洵也已經考中秀才,玄演、玄泓、玄潔都是十多歲,開始知曉一些國家大事,學習寫詩、做文章;年紀最小的是玄瀞,不到十歲,正在學習聲律和對偶。

要把六名少年培養好,不能只依賴學校,還必須重視家塾。十年來,峒曾的朋友徐時勉、馬世奇都在侯氏家塾教過書,後來陸續考中進士去了外地做官。侯家又請過兩位老師,他們的教學平淡無奇,沒有給孩子們留下太深的印象。

峒曾、岐曾開始在朋友中物色優秀的塾師。在1633年的南京鄉試中,岐曾又一次名落孫山,值得慶幸的是他重逢了老朋友黃淳耀,不算空手而歸。黃淳耀也沒有考中,他接受了岐曾的熱情邀請,到侯氏家塾教習,這樣既能拿到薪水,又能和友人一起準備科舉考試。

在過去十年里,黃淳耀在嘉定多個大家族擔任塾師,其中四年受聘去松江教書。在教書之餘,他四處拜師求學,直接受教於大文學家歸有光的高徒——嘉定文學家婁堅。

黃淳耀喜歡讀《史記》,將讀書時的思考和疑問寫成一本《〈史記〉質疑》。他還喜歡探究內心,將自己的思考寫成了《知過錄》《自監錄》《吾師錄》等一系列作品。

他對文學有獨到的見解。在他看來,好文章要像浙江菜,柔甘清齊,五味協調,喜歡哪種口味都可以從中獲得滿足;如果做成了四川菜,用濃湯厚醬覆蓋了食物原有的味道,就失去了食物本身的韻味。

寫科舉文章時,黃淳耀從老師婁堅那裡學到的思想是「不如放縱」。文章精緻固然好,如果能打開思路,讓肺腑之言自然流淌,文章就能如行雲流水,酣暢淋漓。

這種師承讓黃淳耀寫得一手好文章,只是未必完全適合科舉。他雖然喜歡文學,也喜歡鑽研科舉文章(稱為「制藝」),但他從心裡抵觸科舉考試。他寫過三篇長文《科舉論》,詳細陳述科舉制度發展到明朝的積弊,並提出自己的建議,倡導實用之學。 他認為,科舉最大的弊端,是使讀書人華而不實,士氣卑弱。 黃淳耀的師長們,從歸有光到「嘉定四先生」程嘉燧、婁堅等人,都算不上科場得意,但他們依然是出色的文學家。

一方面努力鑽研科舉文章,一方面批判科舉制度的弊端,黃淳耀將看似矛盾的兩方面集於一身。峒曾和岐曾選他為塾師,足見他們對黃淳耀的賞識。

黃淳耀與歸有光的文學品味一脈相承,他最推崇的文學家是東晉詩人陶淵明。 前朝學者這樣評論陶淵明的詩:「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黃淳耀年少時本名金耀,讀書後改名淳耀。天然淳樸,率真純粹,黃淳耀將陶詩的真諦標記在自己的名字中。

黃淳耀和峒曾、岐曾兄弟都喜歡寫和陶詩。和陶詩不是他們的首創,而是他們推崇的宋朝文學家蘇軾開創的。蘇軾曾說過:「吾前後和詩凡一百有九,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黃淳耀也喜歡寫和陶詩,至少寫過一百零三首。無論是與友人飲酒,還是隨手翻閱《山海經》,他都會追隨陶淵明的題目和韻腳,另外唱和一首。 他給自己取了個號,叫陶庵。

黃淳耀來侯家後,很快主導了侯氏家塾。孩子們對這位新來的塾師也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好感。

在黃淳耀來之前,家塾的兩位先生講「四書」時只是照本宣科,將坊間的傳本鼓吹演說一通,要求孩子們熟練背誦就算了事。孩子們深感無聊,峒曾和岐曾也認為老師的講解毫無啟發可言。

黃淳耀主掌侯氏家塾後,將一貫使用的「四書」撤去兩種,拋棄坊間流傳的版本,自己撰寫講義。當玄汸把作業交給黃淳耀時,黃淳耀對孩子們說,你們都被書上講的東西禁錮了,我教你們時,你們可以盡情表達自己的想法。當他講解書中的章句時,孩子們看到他的神情斬釘截鐵,一是一,二是二,三言兩語就能把令人迷惑的語句講解清楚,啟發式的教育方式使孩子們看到陌生字句時也能觸類旁通。

在他的教導下,孩子們明白了,「四書五經」是博學多識的前朝學者撰寫的,是為了將知識和思想傳遞給下一輩人,為後人指點迷津,不是為了讓人將原書奉為完美之物,求全責備於後人。

為了增強家塾的學風,黃淳耀還推薦自己的朋友夏雲蛟、陳俶來侯氏家塾講學。岐曾欣然接受,全部邀請過來。有時候,黃淳耀還帶來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弟弟黃淵耀,和年齡相仿的侯家子弟一起學習。孩子們按時將寫作的詩文交給黃淳耀,由他點評。

在教習與交流中,黃淳耀逐漸掌握了侯家子弟不同的風格。

玄汸年齡最長,剛滿二十歲,才高氣清,「為文緩急豐約,動中精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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