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 3、科舉之梯

轉眼,峒曾到了二十弱冠的年紀。前後幾年間,侯家至少有三件喜事。這三件喜事托舉著峒曾在科舉道路上繼續攀升。

第一件事是父親侯震暘在中舉十六年後,終於蟾宮折桂,獲得進士的殊榮。

侯震暘考中進士後,授職行人,正八品,專掌「捧節、奉使之事」,也就是作為皇帝的使者,負責頒詔、冊封、撫諭、徵聘等事務。這份職務需要長年在外行走,從閩越到荊楚,再到比廣東更遠的海島,單車匹馬,旅途奔波。侯震暘的用心之處在於,每到一處,他都將沿途的山川、形勝、戰場、營壘等一一記錄,以備為朝廷建議之用。 行人的職位雖然不高,聲望卻不低,好處是可以很快得到升遷。

峒曾也繼續跟從父親增長見識。在蘇州虎丘,峒曾和弟弟岐曾跟隨書畫家陳元素學習書法和繪畫。早在一百多年前,蘇州就聚集了擅長詩、書、畫多項才能的「吳中四才子」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徐禎卿。在他們之後,詩文和書畫並重的風氣更加濃厚,書法和繪畫成為讀書人在文學之外的又一必修課。

第二件喜事伴隨侯震暘考中進士而來,那就是侯家醞釀已久的遷居縣城計畫終於實現。

住在城裡能更輕鬆地賺得收入,進入更廣的交際圈,獲得更讓人放心的治安環境,享受更豐富的物質和文化生活。只要實力能達到,任何一個江南富戶都會選擇由鄉村移居城內。

遷居嘉定縣城,是峒曾的曾祖父侯堯封考中進士後的打算。侯堯封去世十幾年後,他的心愿終於達成。侯震暘考中了進士,在城內偏西的地方買了一所楊姓官員的舊宅,修繕一新,帶著妻兒老小離開城南的龍江村老家,搬到城裡的寬宅大院。

與「轎從門前進,船自家中過」 的仕宦人家的豪宅相比,侯家的新宅並不算大。與平民百姓的茅屋相比,自然是光鮮奪目的府邸。院落分為前中後三進,主房面闊五間,左右帶有耳房,為兩層小樓。第一進為正堂,沿襲之前的名稱榮壽堂,東房供奉祖先的牌位,西房為侯震暘的房間,兼供賓客休息。再往西的三間側房,是峒曾兄弟讀書的場所。榮壽堂後面有兩進房屋,第一進為侯震暘的兒子和兒媳們的房間,第二進也有五間,峒曾的祖母和侯震暘夫婦分別住在兩側,中間是飯廳。樓上有書房、卧房、閨房、梳妝室。整座房子的後面是厚厚的土牆,牆外是雞鴨場。土牆兩側,建有更多的平房,供家僕居住。主房東北側,還有單獨的三間平房作為未來的家塾。

作為城裡的官宦人家,私家園林必不可少,一來愉悅家人,二來招待賓客。侯震暘在城東的晏海門內買了一塊地,營建了一座園林,人稱侯氏東園。園內有古木流水,有仙鶴游魚,融自然盛景於眼前。 侯氏東園內,「堂開金谷酒,樓貯石渠書」,往來賓客皆為名流。 以文學著稱的「嘉定四先生」程嘉燧、唐時升、婁堅、李流芳,松江大畫家董其昌,無一不是侯家的座上客。

第三件喜事,是侯家的兒女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侯震暘從任上告假回家,為孩子們張羅婚事。

侯家為峒曾選中的是南翔李家的女兒李氏。李氏是進士李先芳的孫女、「嘉定四先生」之一李流芳的侄孫女。

侯家與南翔李家素有往來。南翔是嘉定最富庶的鎮,南翔李家的功名與商業聞名遠近,是南翔第一大族。李氏的祖父李先芳曾在戶部、刑部任職,幾次為嘉定公共事業發聲,是備受尊重的鄉賢。李氏的父親李繩之雖生於富家大族,卻衣食簡樸,言行正直,是一名虔誠的居士。本地人皆知的一個故事是,李繩之的父親李先芳死後,牌位崇祀在鄉賢祠,當李繩之發現有個品行不端者的牌位也立在鄉賢祠後,便將父親的牌位抱回家,不屑地說,我父親怎麼能與你這種人為伍。

峒曾與李氏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同時代絕大多數的婚姻一樣。二人婚後相敬如賓,受到族人的讚譽。

峒曾的雙胞胎弟弟岷曾雖然體弱多病,侯家依然為他安排了與大戶人家俞家的婚事。

很快,比峒曾小四歲的岐曾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在長輩的安排下,岐曾娶本縣進士張恆的孫女張氏為妻。張恆是侯震暘的朋友,他擔任江西布政使司右參政時,曾經不顧上級的壓力處理冤案,替平民奪回被富戶搶走的田地,以「不徇請託,不畏強御」知名,是江西聲譽第一的官員。

峒曾的四個姐妹,也相繼嫁入門當戶對的家族。其中一個姐姐嫁到了廣福鎮第一大族須家,一個妹妹嫁入功名卓著的金家。

顯而易見,侯震暘考中進士後,與侯家聯姻的無一例外全是本縣的進士之家,也都是官宦門第,並且口碑良好。

如果說與大族聯姻得益於侯震暘考中了進士,那麼,為這一切奠定基礎的是峒曾的曾祖父侯堯封。在侯堯封考中進士的前後三十三年間,朝廷共舉行過十一場會試和殿試,嘉定共有十三個家族成為進士家族。 這一成績在當時的嘉定縣令看來可謂「寥寥」。即便如此,侯家仍從「寥寥」的進士家族中,為子女安排了龔家、李家、張家、須家、金家、俞家等多個名門望族聯姻。

生活的一帆風順只是表面現象。即便是衣食無憂的上流家族,也有難以抵抗的人世悲哀。

自萬曆朝以來,全國各地氣候惡化,旱災席捲大江南北,蝗蟲吞噬了田裡的莊稼,旱災、蝗災又引發了瘧疾、天花、鼠疫等流行病。峒曾出生前,素有水鄉之稱的江南發生了百年一遇的重大旱災,農業大幅度減產,貧苦人家吃不飽肚子,隨之而來的流行病加劇了人口的消亡。峒曾出生後,大旱剛剛過去,但流行病沒有消失,不時向體質孱弱的人發動襲擊。

各地的自然環境不同,流行病也不盡相同,有的是天花,有的是鼠疫,有的是霍亂。在江南,最常見的是瘧疾。一個人患上瘧疾時,身體會遭受極熱和極寒的交替折磨,一天交替幾次,整個人很快癱軟下去。瘧疾本身不足以致命,但會讓人喪失活力。強壯的人能勉強抗爭,體虛的人則可能喪命。在流行病蔓延的年代,能長大成人已是一種幸運。

從小埋頭苦讀的孩子們,在流行病不時暴發的時候,尤其顯得羸弱。峒曾婚後第二年,他的孿生弟弟岷曾被瘧疾擊倒,卧病在床。之前,峒曾也遭受過瘧疾反覆發作的痛苦,身體虛弱,幾乎危及性命。他們喝了多種湯藥,都沒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也許是上山禱告起了作用,峒曾的病情稍有好轉。岷曾則沒那麼幸運,病情不斷加重,這一年還沒過完便離開了人世。

「江南三鳳」少了一個,峒曾悲痛欲絕。岷曾和他相貌相似,身材同樣清瘦。兩人是心有靈犀的夥伴,經常是一個病了另一個也不舒服,一個被父母責罵時另一個在旁邊哭。兩人的性格又不太一樣,岷曾才高氣盛,性格急躁,時常遺憾沒有知音,而峒曾自小看淡得失,處事不溫不火。

岷曾的病亡,成長的挫折,讓峒曾對唯一的弟弟岐曾增添了幾分愛護,也讓他積極交遊名士的熱情減了不少。

除了弟弟的病逝,妻子的身體也讓峒曾擔憂。峒曾結婚後不久,妻子李氏就身患重病,一度卧床不起。他在家愁眉不展,出門見朋友時強顏歡笑。到他結婚四年時,依然沒能有一兒半女。此時,弟弟岐曾的妻子張氏已經病亡,岐曾續娶,為侯家生了第一個孫子,取名玄汸。

弟弟已經有了兒子,年長四歲的哥哥還沒有孩子。朋友勸峒曾納妾以延續香火。當妻子無法生育時,男人為了傳宗接代,納妾是再普通不過的事,尤其在富貴人家,幾乎每個成年男子都蓄姬養妾。峒曾以弟弟已經生子,侯家後繼有人作為推辭,拒絕了納妾。

他把沒有子嗣的失落感轉化成科考路上的動力。在接下來的南直隸院試中,他考取了第二名,獲得參加鄉試的資格。科舉路漫漫,他還要通過鄉試考取舉人,通過會試和殿試成為進士。到那時,他才是國家的精英。

當然,這並不容易。在接下來的兩屆南京鄉試中,峒曾都出師不利,與舉人的功名擦肩而過。

1617年,結婚七年的峒曾終於有了第一個孩子。新生兒的啼哭聲傳來,家僕告訴他是個女兒,他的心情似乎有些複雜。他想起唐代的一句民謠,「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壯門楣」,唐朝平民女子楊玉環入宮為貴妃,一時社會上「不重生男重生女」。接著,他又想到江南貧民溺殺女嬰的風氣,越貧窮的地方此風越盛,原因是養女兒等於白養了勞動力,還要搭上嫁妝錢。想到這裡,彷彿自問自答,他感慨了一句:「誰說門楣生女好,自多偃蹇抱兒遲。」 嘴上說女兒也能光耀門楣,抱著懷裡的男孩卻掩飾不住優越感,這種情景誰沒見過呢。他無法干涉窮人的溺女習俗,只能保證自己的女兒受到良好的撫養。

隨著孩子的出生,妻子李氏的身體慢慢好轉了,意味著他們以後還會有更多的兒女。這年,岐曾的第二個兒子玄洵也出生了。之前回鄉養病的父親侯震暘也康復了,奉命出使遙遠的廣東瓊州。生活重歸穩定,峒曾和岐曾在侯氏東園讀書,繼續準備科舉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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