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在叢林里

獨生子再次躺下,他做了一個夢。

爐火就要熄滅的時候,哧的一聲,火星四射,

最後的一顆火星落了下來。

他醒了。在黑暗中,他大聲問道:

「我從哪裡來?媽媽抱過我嗎?

我夢見我躺在一張毛茸茸的皮上。

我從哪裡來?爸爸帶我玩過嗎?

我夢見白生生的長牙保護著我。

啊,我是媽媽生的,我喜歡獨自玩耍嗎?

我夢見兩個小夥伴,他們一口就咬到我的骨頭。

我是否掰過大麥麵包,然後把它泡在凝乳里?

我夢見一隻剛從畜棚抓來的山羊。

再過一個小時,再過一個小時月亮就會升起,

……

為什麼我能看清那黑色的房梁?

就像是正午一樣!

一里格之外,一里格之外是連納瀑布,

一群群麋鹿在那兒聚集,我能聽到小鹿咩咩叫,它就躲在母鹿的身後!

一里格之外,一里格之外是連納瀑布,

農田、山坡在那兒匯合,我能聞到溫暖潮濕的清風,它就在小麥叢里低語!」

——《獨生子》

印度政府的所有機關當中,森林部是最為重要的一個,因為重新綠化全印度的事業就由它來負責。也可以說,如果印度有足夠的錢,綠化印度這個偉大的事業就全靠它來完成。森林部的職員們需要跟那些到處遊盪的風沙作鬥爭,跟慢慢前進的沙丘作鬥爭。在沙丘周圍紮上籬笆,修起堤壩,在沙丘上種上耐旱的雜草,栽上抗風的松樹苗,雜草稀疏,松樹細長,頑強生長。喜馬拉雅山國家森林裡的所有木材都歸他們管,那些光禿禿的山坡也由他們負責。那些山坡一到雨季就被沖刷得千溝萬壑,森林部所有職員一起行動,譴責破壞山坡植被的行為,呼籲人們保護環境。他們引進了許多國外的樹種做試驗,想辦法讓桉樹在這裡安家,希望桉樹能治理運河區的熱病。在平原上,他們的職責是保護森林保護區的環形防火線,保證暢通無阻。旱季到來時,青黃不接,牲畜挨餓,他們就向村民開放禁伐區,允許村民採伐。他們修剪樹木,積攢的樹枝在鐵路兩邊堆積如土,代替煤炭作為這條路線上的火車燃料。他們精打細算,一直計算到小數點後5位數,確保經營的種植園盈利。他們是植物醫生,負責緬甸的柚木、東部叢林的橡膠樹和南方五倍子果樹的健康和繁殖。他們永遠缺乏資金,手頭拮据。林務官經常要出差,不光到城市,還要到偏僻的農村,那裡連條公路都沒有,甚至是要進入叢林深處,因此,他就變得聰明而又練達,他不僅知道一些森林的歌謠和傳說,他還學會了識別人類和叢林里的法則;他經常碰上老虎、熊、豹子、野狗和鹿,那可不是苦苦捜尋後的偶遇,那些動物朋友是他執行公務時的夥伴,經常相見。他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馬背上和帳篷里度過的;他整天和粗野的森林看守人、多毛的獵人在一起,他是新栽下的樹苗的朋友,等到森林回報了他的辛勞,又在他身上打下了它們的印記。於是,他不再唱在南錫學來的輕佻的法國歌謠,他也沉默起來,就像灌木叢里那些沉默的生物一樣。

吉斯博恩是森林部的一名職員,他已經在英國駐印度的行政部門裡工作了四年。起初,他喜歡這種生活,卻不理解這種生活。這份工作給了他一些權力,也讓他常騎馬外出,到各個不同的地方去看看。後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極度仇恨起這種生活來,他拿出一年的工資來享受一個月的生活,享受印度所能提供的社交生活。浮躁過後,森林又把他吸引回去了。他從為森林的工作中得到了滿足。他把負責的防火線加寬和加深;他在老樹叢中開闢新的種植園,讓衰敗的叢林展現出一片霧般的新綠;他疏通淤積的小溪;當森林要被又高又深的蒺藜草吞沒的時候,他就來幫助森林做最後的鬥爭。吉斯博恩選擇了一個平靜的日子,點著了那些蒺藜草,在裡面居住的上百頭野獸,被趕出來了,就在白天的中午時刻,從煙火中沖了出去。從那以後,森林部新種的樹苗在這裡紮根,在燒黑的土地上長起了一排排整齊的樹苗,森林慢慢地向前伸展,吉斯博恩看在眼裡,喜在心中。吉斯博恩住的一幢平房坐落在大森林盡頭,有兩間房子,白粉刷的牆壁,茅草鋪的屋頂,他的房子位置較高,他可以居高臨下俯瞰大森林。森林長到他的家門口,他也不想開闢一塊菜園子,房子的前面就是一叢竹林,他在游廊騎上馬以後,直接就進入森林腹地,門口連大路都不需要修。

吉斯博恩共有五個僕人:兩名馬夫,一名廚子,一名挑水夫,還有一名清掃夫,他們都是土著人,住在平房後面的草屋裡。廚子胖胖的,叫阿布杜爾·加福爾,是個教徒,吉斯博恩在家的時候,廚子就給他做飯吃;不在家時,廚子就跟其他人閑聊。吉斯博恩自己收拾槍支,不養狗,他怕狗嚇跑獵物。吉斯博恩對森林王國非常熟悉,他知道獸民們晚上到哪裡喝水,天亮前在哪裡就餐,炎熱的中午又會跑到哪裡避暑。吉斯博恩一般都是一個人待著,看林人和森林警察離得很遠,他們住在森林深處,輕易不來這裡,只有被野獸咬傷或是因為其他原因受傷,才會來到他這裡。

新年過後,春天來了,樹木長出了嫩葉,葉片小,稀稀拉拉的。雨季還沒來,幹得很厲害,到處都在盼望著雨水的降臨。景象沒有因為新年而有太多的變化。寂靜的夜晚,野獸的聲音多了,有尋找伴侶的召喚聲,有爭奪霸權的打鬥和怒吼聲。經常能聽到老虎的騷亂聲、高傲的公鹿呦呦的吼叫聲,還有野豬在樹榦上磨牙發出的像伐木一樣的聲音。

吉斯博恩是個善良而又慈祥的人,他認為,這個時候殺害生靈是有罪的,他的槍支本來就很少使用,這個時候直接就收起來了。五月是印度的熱季,天氣炎熱,雨水很少,特別容易發生森林火災。這個時候,吉斯博恩需要密切關注森林裡哪個角落升起了一縷黑煙,那就說明那裡起火了,得趕緊滅火。六月,雨季跟著西南風呼嘯而來,一片片森林湮沒在暖暖的水霧中,雨整天整夜地下個不停,大大的雨點打得樹葉啪啪作響。地上隨處可見雨水匯成的小河,嘩嘩流向遠方。樹木、草叢喝飽了水,濃綠而青翠,風一吹,搖搖擺擺,長得更歡了。閃電在天邊變幻出各種你意想不到的圖案,雨過天晴,空氣格外清新,熱辣辣的太陽又掛在天空,把森林曬得熱氣騰騰。雨季過後,天氣轉冷,森林又變成了老虎一樣的花斑色。周而復始,吉斯博恩熟悉了森林的脾性,他為此而感到驕傲和幸福。郵差每個月都會給他送來工資,那些錢就放在抽屜里,與他的家信和工具放在一起,越積越多。他很少花錢,只有在他準備去加爾各答植物園買東西或是救濟某個看林人寡婦的時候才取出錢來。那些看林人死了,而政府卻沒有給他們的家屬撫恤金,這時,吉斯博恩就會自己掏錢去安慰他們。

吉斯博恩賞罰分明。看林人薪金豐厚,必須懲罰時,他也給予懲罰。前些日子的一個晚上,有個信差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報信,說坎葉河邊有個警察被咬死了,腦袋被咬爛了,像個雞蛋殼似的。大家知道旅遊者好打獵,偶爾也有年輕的士兵來打獵,這都很平常,不是稀罕事。黎明時,吉斯博恩出發去尋找兇手。他來到事發現場,屍體放在一張床板上,遇害者的妻子正在那裡號哭。兩三個人正在觀察地上的腳印。一個人說,這事是「紅傢伙」乾的。

「紅傢伙」是一隻老虎,吉斯博恩知道大家都在懷疑是老虎咬死了警察,就說:「它藏在娑羅雙樹後面的岩石堆里。」

「現在它跑了,先生。頭次殺人得連殺三個,人的鮮血會使他發狂,它肯定在到處轉悠,也可能我們在這裡說話,它就在我們背後。」

又一個人說:「它也可能到那間茅屋去了,那兒離這裡只有四『柯斯』遠——瓦拉,這是誰啊?」

聽到問話,吉斯博恩和大家一起轉過臉,看看究竟是誰。他看到沿著乾涸的河床走來一個奇怪的人,這個人全身赤裸,只在腰間圍著一塊布,頭上戴著爬藤的白色旋花做成的花環,走在河邊的鵝卵石上,無聲無息。吉斯博恩暗暗吃驚:他比獵人的腳步還要輕柔得多!那人走到近前,也不打招呼,說:「那個老虎已經喝過水了,現在就在小山那邊的一塊岩石下睡覺。」很好聽的聲音,就像銀鈴一樣清脆悅耳,跟當地人說話完全不一樣,當地人說話稍微帶著點哼哼的腔調。他抬起頭來,陽光灑在臉上,就像一位在森林裡迷了路的天使。受害者的妻子瞪大眼睛看了看這個奇怪的陌生人,接著哭得更加傷心了。

「先生,需要我給你帶路嗎?」陌生人很直率。

「如果你能確定……」吉斯博恩說。

「當然能!」不等吉斯博恩說完,陌生人肯定地回答,「一小時以前我還見過那個傢伙——那個狗東西,還不到吃人肉的年紀,它那顆罪惡的腦袋裡長著十二顆上好的牙齒。」

那幾個在地上查看腳印的人聽到他們的對話,害怕吉斯博恩要他們一起去,悄悄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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