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好像專等著被點名,被點到了,才好有頭有臉地登場。
他從船上起來,一腳跨上平台,易颯沒動,仰著頭看他。
一年了,依然熟悉,又有點陌生,他好像要比她回憶中的要高大,又或者是因為她從前很少這樣「仰視」著看他的緣故:赤腳短褲,風涼大襯衫,還頂了斗笠,打扮已經完全是個當地漁民了,只不過膚色依然醒目——他還真是耐曬,水上日頭這麼毒,他的皮膚也只是印了層淺淡的小麥色,在一眾黝黑的男女漁民間尤其顯眼。
見她不動,宗杭索性在她身邊坐下,還把斗笠拿下來,問她:「曬嗎?要不要?」
易颯搖頭。
她既然不要,那他也不戴了,一個大男人,總不能比女人還嬌貴。
宗杭把斗笠拿在手裡,一圈圈轉著玩。
身邊漸漸安靜,是黎真香她們知情識趣,各忙各的去了,哭叫的小崽子也被拉走了,烏鬼在不遠處立著,和平台下自己的倒影相映成雙,水流動得很慢,宗杭目光下行,看到易颯赤著腳浸在水裡,腳踝上的刺青被水推漾著,濕漉漉的。
過了會,易颯問他:「你怎麼來了?」
語氣很平和,不像著惱的模樣,宗杭的心一下子定了,還怕她不分青紅皂白,一見面就趕他走呢。
宗杭看水裡兩人的影子,說:「我特別想你,就來找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小水魚游過,倒影粼粼而動,倒影里,易颯在笑。
然後問他:「過得還好嗎?」
宗杭點頭。
「交女朋友了嗎?」
宗杭說:「沒。」
易颯沒吭聲,半晌才點評了句:「沒出息。」
宗杭理直氣壯:「我有什麼辦法,我就是追不著啊。」
頓了頓又問她:「你呢,過得怎麼樣?」
身後傳來腳步聲,易颯循聲去看,是黎真香抱著豬肺盆去喂阿龍阿虎,盆子很沉,她每走一步,平台上綴結的木板都吱呀吱呀響。
易颯回過頭,腦子裡有些斷片,頓了頓才想起宗杭問了什麼:「就那樣,湊合吧。」
她覺得實話實說比較好,說過得十足愜意,也沒人信啊。
宗杭說:「那就是過得一般了?要麼你跟我走吧,我可以保證你能比以前過得更好。」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易颯看了他半天,噗嗤一聲笑出來,說:「神經病。」
她手撐住平台想站起來,宗杭伸手過去,一把包覆住她的手。
天氣挺熱的,手心挨著她手背的那一處更燙,他覺得手都不像是自己的了,手背上的皮膚亂跳,像小時候吃過的跳跳糖,不聽使喚,跳個沒完沒了。
但他還是越攥越緊,把她的手慢慢往身邊拉,低聲說:「我認真的,易颯,我認真的。」
易颯沒吭聲,目光斜溜到被他攥著的手上,那一截手腕處酥酥麻麻,身上漸漸燥熱,耳力倒是比平日清明:那頭黎真香還在給阿龍阿虎餵食,這頭裡屋的人吵吵嚷嚷,還好,沒人出來。
她另一隻手扒著平台粗糙的邊沿,覺得自己好像只剩這一隻手了。
宗杭繼續往下說。
「人應該往前走不是嗎?這一年,你說要清靜,我就沒來打擾你,但你嘗試了,並不很好,只是湊合,那就換一種更好的唄,你跟我走,給我一次嘗試的機會,哪怕也只是一年,如果一年到期,你覺得不好,那也不妨礙你繼續過回清靜的日子是不是?」
易颯覺得這話特別孩子氣,想笑又笑不出來,好一會兒才說:「宗杭,我去檢查過,這一年,我的身體真的不如以前,我會死的,真的。」
宗杭沒鬆手:「我知道啊,我一年前就知道了,我想明白了,我一點也不在乎。」
他轉頭看易颯:「夕陽要沉下去了,欣賞它的人並不因為它要沒了就再也不欣賞它;曇花花期那麼短,還是有很多人徹夜不睡,就為了守著它開花。這世上,很多美好的事物都消失得很快,但這不妨礙它們存在、也不妨礙大家去喜歡啊。」
易颯失笑:「這不一樣的。」
宗杭很固執:「在我看來,就是一樣的。我知道,你就是怕我們在一起不能長久,你怕你走得太早,剩下我一個人會痛苦、會遲遲走不出來,你就是那種,怕噎著了,就不吃飯了……」
易颯說:「那叫因噎廢食。」
好像是,但管它呢,宗杭繼續說自己的:「如果我向你保證,我不會那樣的,你是不是就沒這顧慮了?」
易颯沒聽明白,這還能保證嗎?怎麼保證?
宗杭說得認真:「人只有得到了,才談得上失去,能失去,就是得到過。得到、失去,本來就是相輔相成的,就像有陽光就會有陰影,有手心就有手背。」
「那同樣的,人可以有兩種選擇,一是為了得到始終慶幸,哪怕後來失去;二是因為失去持續痛苦,即便曾經得到——為什麼你非要覺得,我會選第二種呢?」
易颯聽得入神,宗杭其實從來不是個擅長講大道理的人,但一旦講了,又有一種拙樸的實在,能吸引著人聽下去。
「一個沒見過光亮的人,天空中出現了太陽,後來太陽走了,這個人後半輩子,就一定要為了太陽再也不回來而傷心痛苦嗎?他就不能在黑暗裡,始終心懷感激,始終為了自己曾見過漫天光亮而覺得慶幸嗎?」
「所以易颯,你為什麼非得覺得,我一定會為了失去而痛苦呢?我們在一起,未來也許會像你想的那樣,一個人先走,一個人留下。留下的人就一定會凄慘可憐嗎?為什麼不能是那種……」
耳畔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你們是想吃米粉還是泡飯啊?」
是黎真香,她喂完阿龍阿虎,想起該準備晚餐了,於是過來徵求一下意見——兩個人聊得專註,居然都沒注意到她過來了。
宗杭被她這一攪和,醞釀了好久的情緒登時飛偏,易颯覺得黎真香這話插得突兀又好笑,忍不住笑出來。
黎真香反莫名其妙:「笑什麼啊?到底想吃哪個啊……」
難得談得漸入佳境,功虧一簣,宗杭懊惱得要死:「隨便吧,什麼都行。」
又拉易颯:「走,這兒太吵了,我們換個地方。」
他拉著易颯上了小船,熟練地操槳在手,烏鬼看見了,習慣性地想跟過來,宗杭把槳端在平台上一抵,小船飛快地出去了。
烏鬼身子趔趄了一下,險些栽進水裡,好不容易穩住身子,一雙大眼恨恨盯住宗杭,宗杭心頭掠過一絲歉意,又很快消散:反正烏鬼是養不熟的,跟他怎麼都不親。
宗杭把船劃離浮村,遠了村子,也遠了岸,這才收了槳,任小船隨水浮漂。
日頭墜下來了,浮村、湖上、遠近林岸,都鍍一層金色,兩人都坐到船沿上,把腳浸入水中——這兒的魚挺多,腳上偶爾被啄吻,柔軟溜滑。
被打斷的話頭,想重新接下去總有點怪怪的,宗杭覺得自己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差不多了,不妨開門見山:「我就想我們能在一起,有多久守多久。」
「你走的時候,有我陪你,你就不會孤單了。你不用擔心我,我也許會難受一段時間,但我會多想想我們那些美好的事兒,不會老揪住失去不放。將來輪到我了,有我們共同的回憶陪著我走,我也不會寂寞。」
他看易颯的眼睛:「這樣行嗎?」
易颯笑,好久才輕聲說了句:「這樣太辛苦了,宗杭。」
宗杭說:「你不是我,你覺得是辛苦,但在我,我覺得是成全,互相成全。與其兩個人分散兩地,各自不開心,不如大家在一起,一起開心,這不是雙贏嗎?」
連「雙贏」都出來了,易颯眼圈發熱,頓了頓才說:「你要是一個人也就算了,但你有家人,不能這麼想一出是一出……」
不提「家人」還好,一提這兩個字,宗杭的表情,忽然就多了些神氣活現,他對易颯說:「我們成熟的人思考事情,當然會考慮到方方面面,你以為,我會不考慮家人嗎?我早跟他們達成一致了。」
他舉起手機,點開「相親相愛一家人」的群,發了條語音過去:「爸,媽,視頻可以發過來了。」
易颯沒想到,宗必勝和童虹都準備了視頻給她,而且宗杭事先沒看過,一家人說好了:他能把易颯說動心了,家人再來助攻一票,說不動就邊兒去吧,也別來討要視頻了。
難怪宗杭剛剛要視頻的時候,屁股上都快長尾巴了。
宗必勝的先過來。
雖然都是錄好的視頻,並非即時通話,但易颯還是沒來由的有點緊張。
點開的頭幾秒,是宗必勝穿著健身服,在跑步機上揮汗如雨。他中等個子,梳著整齊的背頭,身板挺結實的,很符合成功企業家的人設。
這是幹嘛?初次「見面」,想給她一個活力充沛的印象?
展示完畢,宗必勝下了跑步機,沖著鏡頭跟她打招呼:「颯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