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第四章 宗杭

宗杭在警局外頭踱來踱去。

起初,他只是提了一下,問能不能見見馬老頭,沒抱太大希望,然而龍宋答應得飛快,說是自己有門路、認識人,再上下打點些錢,包準沒問題。

宗杭就跟著來了,誰知都到門口了,說好在這碰頭的「門路」不見蹤影,龍宋面子上過不去,氣咻咻衝進去找,讓宗杭在這等等。

於是宗杭老實等著,好在並不無聊,警局門口怪有意思的,出來進去的人不是一臉故事就是一臉事故,還趕上了一樁新聞——警車上揪下好幾個罵罵咧咧的鬼佬,據說是聚眾幹了不可描述的事。

宗杭正看著熱鬧,電話來了,丁玉蝶打的。

警局門口噪鬧如菜場,宗杭接了電話,一迭聲的「你先等會」,然後一路小跑到遠處的花壇邊。

丁玉蝶把去見丁海金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說了,末了說:「喏,我說過我這人坦蕩,有什麼進展會跟你講的。」

他是說過這話,有一陣子,宗杭隔三岔五去太原找他,美其名曰關心盤嶺叔的下落,丁玉蝶煩了,就發牢騷說:你不用老來,有進展會跟你說的,大家出生入死這麼多次了,沒那必要瞞你。

宗杭握著手機,看遠處的警局門口人聚人散,半晌才「哦」了一聲。

丁玉蝶對這「哦」很不滿意:「你就這反應?」

不然呢?

宗杭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都習慣了。」

事情都已經過去一年了,誰也沒法長久保持最初的亢奮或驚懼狀態,就像人乍聞查出絕症的時候也許呼天搶地、要死要活,但一年後沒死的話,多半已經心平氣和,該吊針吊針,該用藥用藥。

丁玉蝶也有這感覺:「我也真是的,那本黑皮冊子,這一年都沒翻過。咱們都是被繞來繞去,當局者迷。其實那個易寶全畫的畫,由始至終都很明顯。」

劃屍為舟,死人度亡,顯然是有人要借屍返生,甭管是上一輪人類、外星人,還是業已作古的先人,終歸是要「來」唄。

宗杭想了想:「丁海金覺得那些『它們』,是古時候那些求長生的人?」

丁玉蝶嗯了一聲:「大爺生在北方,對太歲的傳說聽得挺多的,說這東西在古代,就是長生的靈藥,民間傳聞秦始皇派徐福出海找仙丹,找的就是太歲,而且啊……」

他壓低聲音:「還說其實已經找到了,但秦始皇只隱約知道肉體會覆滅,這長生是另一種形式,而且是在地下,所以才把自己的地下皇陵造得無比繁華、無比堅固,預備著在地下千秋萬代。我一聽,還真挺耐人尋味的:如果祖牌真的長久保存了人的靈魂的話,可不就是『另一種形式』的長生嗎?而且三江源的太歲,確實是深藏在地下的。」

宗杭驀地冒出一句:「21克。」

丁玉蝶沒聽懂:「什麼21克?」

宗杭說:「你沒看過那些雞湯文嗎?裡頭說,人在死去的瞬間,身體的重量會輕21克,於是有人說,這21克就是靈魂的重量。」

在漂移地窟里看到的那一簇簇「水葡萄」,每一顆里都融進了祖牌,不知道融進的分量,會不會正是21克。

他有點恍惚:「其實我也常常在想,哪一天我死了,肉體當然是沒了,但我的那些想法都去哪了呢?我喜歡一個人時的那種心情、我對事情的看法、我無數的記憶,都去哪了呢?而如果這些能保存下來,那這個人,算死了嗎?」

細想想,丁海金的看法不無道理。

古人百計千謀求長生,又把身體叫「臭皮囊」,追求的好像從來不是肉體的長生。

人死如燈滅,這21克就是消逝的燈光,在肉身告滅的瞬間不復存在。

於是問題來了:怎麼樣留住它,又拿什麼留呢?

宗杭沉吟:「丁海金覺得那些服食過太歲的人,魂魄都被保存在祖牌里,那可不可以這麼理解:太歲和祖牌都是特殊的物質,太歲的作用是牽引、祖牌負責收納,這樣,一個人活到盡頭的時候,他畢生的那些意識不會消散,而是另有歸處。」

丁玉蝶乾笑了兩聲:「歸到了祖牌里?」

「是啊,沒人騙他們,這確實是『長生』啊。」

丁玉蝶忍不住:「那這比坐牢還不如吧?」

他平時在家裡,有吃有喝、有小說看、有遊戲打,尚且會覺得人生無趣窮極無聊,這些人呢?

宗杭點頭,也忘了那頭的丁玉蝶根本看不到:「我以前看過一部科幻片,說是未來科技很發達,人死了之後,意識都被上傳到一個大伺服器中,這伺服器里設置了各種虛擬世界,意識可以像玩遊戲一樣,在不同的世界裡進行角色扮演,過完一生又一生,這樣倒也不無聊。但如果只是被保存在祖牌里天天發獃,那確實……還不如死了。」

丁玉蝶咽了口唾沫:「但他們死不了,非但死不了,還捱不到頭,因為是『長生』……我靠這也太可憐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哎,宗杭,你說『它們』來了,看似是借屍還魂,求一個重生,但是不是終極目的,其實是『去死』啊。」

宗杭愣了一下,覺得「去死」這兩個字,怪熟的。

電話那頭,丁玉蝶越想越覺得自己猜得沒錯,不住碎碎念:「我靠,沒準真的是,曲線救國,以生求死,反正如果是我,這種『長生』,倒貼我我都不要,活著不能躁動,還活個什麼勁兒,還有還有,卧槽,我想起來了,颯颯腳脖子上,就紋了個『去死』……」

宗杭汗顏:怪不得自己覺得這兩個字怪熟的,居然忘了是易颯紋在腳踝上的,當初他還問過易颯,易颯解釋得挺文藝,說什麼人出生開始,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一步一個「去死」很正常,停下來才糟糕……

但丁玉蝶給了另一重新的解釋:「當初她在三江源的溪流邊被人發現,發了好幾天的高燒,據說念叨了好多遍『去死』呢……」

又唏噓不已:「不知道咱們盤嶺叔,跟它們對抗,現在是個什麼結果。感覺以一敵多,勝算不是很大,如果被收伏了,說不定還會同情它們呢……」

宗杭正要說什麼,一抬眼,恰瞥到龍宋興沖沖從警局裡出來,那表情,八成是事情有眉目了。

他三兩句把這通電話匆匆作結,疾步過去時,龍宋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一見到他就趕緊招手:「快快,人家只給十分鐘的單獨會面時間,你得抓緊。」

龍宋給宗杭打預防針,說是馬老頭本身年紀就大了,又有宿疾,這一年在素猜那兒,動輒被打被罵,吃了很多苦頭,精神狀態很不好,反應也遲鈍,已經有點老年痴呆的徵兆了。

宗杭在小會客室里見到了馬老頭。

照了面,第一眼,誰也沒認出誰來。

馬老頭容貌變化倒是不大,無非就是頭髮長了、肩背塌了、人更老了,但給人的感覺跟一年前天差地別:一年前的他窮酸、詭詐、狡黠,現在則老態、獃滯、松垮。

馬老頭也沒認出宗杭來,眯著眼看了他半天,問他:「你誰啊?」

宗杭在他對面坐下,提醒他:「我叫宗杭,一年前在機場,我幫你填過申請表,後來我和你一起被關在素猜的水上屋裡,看守的肥佬還拔了我一顆牙。」

馬老頭盯著他看,眼睛裡漸漸聚焦,到末了時連連點頭,嗓子里嗬嗬的,說:「是你,是你。」

又口齒含糊不清地問他:「你沒死嗎?他們說把你弄死了,在湖底。」

宗杭答非所問:「聽說是你報警,才扳倒了素猜?」

馬老頭愣了一下,嘿嘿笑起來,拿手指自己:「是我,是我。」

宗杭搖頭:「聽說素猜和對方猜忌火拚,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在蛋仔手機上發現了外撥記錄,而且他們的船被人破壞了,後來你說都是你乾的。」

馬老頭不看他,低頭盯著桌面,嘴裡喃喃有聲:「是我,就是我。」

宗杭說:「你做不到的,素猜那群人做事很小心,你即便能偶爾偷聽到一些事,也絕對近不了他們的身,是有人幫你吧?」

馬老頭身子一僵,迅速搖頭:「沒有,沒有。」

宗杭自顧自說下去:「在浮村裡,泰國佬自成片區,普通人一靠近就會被發現。」

他湊近馬老頭,壓低聲音:「除非,幫你的人是從水底下上來的,別人都看不見。」

馬老頭不動了,過了會,他慢慢掀開疊皺的眼皮,警惕地看著宗杭。

宗杭的聲音輕得像耳語:「你不用瞞我,我知道她。」

馬老頭沒吭聲。

幾個月前的一天,晚飯後,肥佬不知道怎麼地看他不順眼,揪過來狠揍了他幾記老拳,打得他嘴裡泛血。

他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回破屋的時候,腿上一軟,栽倒在地,要不是眼疾手快扒住了邊沿,險些滾落到水裡。

想爬起來的時候,低處的水面泛粼粼的光,是水光夾雜著屋裡透出的燈光,然後,有個女人慢慢浮出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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