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第三章 丁玉蝶

丁玉蝶從三江源出來,路上出了點狀況,沒趕上回太原的飛機,又不想多住一晚,索性趕黑上路,讓司機辛苦點,一路開回去。

捱到夜半,餓得發慌,等不及到下一個服務區,吩咐司機從就近的口出去,到小縣城找點吃的。

沒想到小縣城不時興夜宵,車子在空蕩蕩的街巷行來繞去:亮光的夜燈牌倒是不少,但開著門的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山寨的24小時便利店,司機買了煙,蹲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吞雲吐霧,丁玉蝶要了桶泡麵,借熱水泡了,耷拉著腦袋坐在店裡自備的速食檯子前等,半途抬頭看了眼自己映在臨街玻璃上的影像——

雖然看不大清,但他就是打心眼裡覺得,自己滄桑了,發揪上的小蝴蝶,當初被丁盤嶺一罐子砸扁了,沒法恢複如初,於是找了個珠寶設計師按圖樣重新定製,雖說出來的成品也有模有樣,但就是沒原先的感覺了,似乎總少了點什麼。

他很執拗地覺得,少的是自己那無拘無束的自由靈魂。

能不滄桑嗎。

老實說,最初聽說丁盤嶺指了他接班時,丁玉蝶心裡不是不竊喜的:是金子總會發光的,自己平時那麼耀眼和優秀,當然是人心所向的不二人選。

真接手了才知道什麼叫傻眼,三姓家大業大,明的暗的,事情從來沒個消停的時候,又大多是他不感興趣的——此時才知道能當一隻萬事不管還有錢拿的穿花蝶是多麼幸福的事兒。

他覺得自己像被硬趕上架的鴨,真不是運籌帷幄那塊料兒。

想交班,如捧燙手山芋,怎麼也交不出去:——交給姜太月或是丁海金嗎?拉倒吧,都已經年屆耄耋了。

——易雲巧?也不行,雲巧姑姑也快六十了,而且人家也明言了,幫著做事可以,領頭就算了。

——易颯嗎?更不行了,說句不好聽的,那是「彌留」的人了……

隨便交一個,良心上又過不去,思前想後,還得自己來,責無旁貸,他估摸著,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玩「養成」,花個二十年,栽培出一個像樣的接班人,把擔子交出去,他才能重新過上從前的那種逍遙日子。

二十年啊,人生怎麼這麼沉重啊。

丁玉蝶嘆了口氣,揭開泡麵蓋:似乎有點泡過頭了,拉花般的麵條根根發腫。

剛拿叉子攪裹起一團要往嘴裡送,電話來了。

易雲巧的。

丁玉蝶撳下接聽鍵,先聽到那頭風聲浪聲:「雲巧姑姑,剛下完水啊?」

如同他勤赴三江源一樣,易雲巧負責老爺廟那一帶,職責所在,每周至少下水一次,對湖底摸得門清,哪處有坑,哪處沙軟,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易雲巧嗯了一聲,不過打這電話,可不是為了跟他討論下水,她急急進主題:「大爺的事你聽說了嗎?」

大爺?丁玉蝶脊背一凜,生怕是真來壞消息了,聲音都有點打晃:「大爺……出什麼事了啊?」

易颯是冒牌的,丁盤嶺又「去」了,水鬼凋殘得不足一個巴掌,可經不住一再生變了……

聽這語氣,就知道他是想歪了,易雲巧呸了一聲:「硬朗著呢……他不是要走了黑皮冊子嗎,天天翻著看。」

丁玉蝶忙裡偷閒,吸溜了一口麵條:「是啊,這我們都知道啊。」

「還以為他就是看看,誰知道這幾天越發來勁了,居然親自去了趟窯廠——他那小心臟還搭著橋呢,在通道里爬上爬下的,隨行的人臉都綠了。」

丁玉蝶聽得直咽唾沫,覺得自己這顆小心臟上也顫巍巍架了橋。

「這也就算了,當初窯廠不是關押了二十來號人嗎,據說大爺安排人,挨個打電話去向那些人的家屬問事情——大爺也是欠考慮,這都二十多年了,也沒個借口鋪墊,上來就問,能不讓人起疑嗎?」

而且當初出事的大多是易家人,易家人想探知究竟,自然要通過易雲巧,這兩天,她的電話都被打爆了。

丁玉蝶心裡一動:「大爺是不是發現什麼了?」

易雲巧也是這想法:「他還給我捎了話,讓我把我當年婚禮上的那本禮賓本寄給他,但老頭子死犟,問他做什麼用的他又不說。」

「小蝴蝶,你不是從三江源回來了嗎?你姓丁,又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水鬼,你去打聽一下……」

她發牢騷:「有什麼發現,說出來大家共享,藏著掖著,是想一鳴驚人立頭功呢?七八十的人了,還這麼小氣吧啦的。」

因著易雲巧的話,丁玉蝶都沒回太原,直接改道奔了陝北。

丁海金住在陝北的鄉下。

他年紀大了,懷舊,不喜歡住城裡,也不愛住老家——老家這些年也建設起來了,不是他少年記憶里的模樣了。

這「鄉下」,是他無意間找到的,窮是真窮,像樣的車道都沒有,住的是窯洞,山脊上常有人放羊,畜力是驢,脖子上還掛鈴鐺,走起路來叮鈴咣當響。

丁海金一見就愛上了,說是跟小時候的記憶一樣一樣的,非要在這住。

住就住吧,反正三姓有錢,花大錢讓他在山上過窮日子,山下另外置產,住的都是為他服務的,還養了兩個懂救護的。

到了之後,丁玉蝶先在山腳下做休整,然後走路上山,一路給驢讓了好幾回道,行至半山腰,遠遠看到一個頭上包了白羊肚頭巾的老頭蹲在路邊抽煙袋。

丁玉蝶過去,恭恭敬敬叫了聲:「大爺。」

丁海金奇道:「你來幹什麼啊?」

自家人面前,也懶得旁敲側擊了,丁玉蝶開門見山:「大爺,你拿了黑皮冊子、去了窯廠、挨個給出事的易家人家裡打電話,還要了雲巧姑姑當年結婚的禮賓本,你是不是……」

話沒說完,丁海金就虎了臉,說:「是易雲巧這個女娃讓你來問的吧?我說了我就是看看,她非不信,還打發了你這個猴娃來!」

丁玉蝶陪著笑,沒動,臉上的表情很固執。

他了解丁海金這樣的老一輩,自恃身份,事情不理個絕對清楚明白從不對外嚷嚷,即便被人問起,也要推說是「沒發現」、「就是看看」。

真什麼都沒發現,何至於又去窯廠又打電話這麼興師動眾啊。

丁海金其實真沒太大發現,至少,他覺得這發現,於目前的情況沒什麼助益。

他原計畫是當個老犟驢,絕不鬆口,但犟著犟著,心裡忽然一軟。

丁玉蝶這小娃娃,以前那麼無憂無慮神采飛揚的,這一年下來,大變樣了,擔子不只在肩上,也上了臉。

他撣撣身上的灰起來,煙袋往身後一背,說:「家裡說吧。」

丁玉蝶跟著丁海金鑽進窯洞。

這窯洞也像老古董,上半幅是木欞架貼破紙,門上掛藍白大格的門帘,髒兮兮的。

進門就是大炕,炕桌上堆了一堆冊子,有黑皮冊子,也有易雲巧結婚時的禮賓本,邊上還有個放大鏡——那是丁海金眼睛不好,看東西時拿來輔助用的。

盤腿上炕,丁海金先跟他聊家常:「金湯譜上,還有幾單沒開啊?」

一提起這個丁玉蝶就沒精神:「九單,其中至少有三單,據說委託人的後人還在世,能拿得出憑據來。也就是說,到時候我們開不出金湯,得賠。」

「確定祖牌都用不了了?」

「用不了了,姜祖牌被姜駿帶進了鄱陽湖底,等於長江這一線的金湯都廢掉了。去年『12.3』易家開金湯,雲巧姑姑在橫斷山峽谷一帶用了易祖牌,下水之後也是毫無反應。」

丁海金吧嗒抽了幾口煙袋,說:「是債就不能賴,是要賠,你娃兒接班不是好時候,肩上擔子重,好在這些年,三姓沒少置產,你想想辦法,再多開些門路,多點進項,到時候,也未必還不上。」

丁玉蝶心裡一陣酸澀:他還得帶著三姓賺錢還債,人生怎麼這麼艱難呢。

正垂頭喪氣,丁海金指了指那本黑皮冊子:「這冊子,你們後來就沒看過吧。」

是沒看過,漂移地窟都找著了,誰還有那心思抱著一本冊子不放啊。

丁海金先不說黑皮冊子,抽出那本禮賓本翻開,一手拿著放大鏡,在頁面上挪挪轉轉:「整件事,你姜婆婆都跟我說了,起初,我就是把東西拿來,翻翻找找打發時間,後來我發現一件事兒。」

說到正題了,丁玉蝶喉頭不覺吞咽了一下,坐直身子。

「你們可能也發現了,但沒深究,又或許你們注意力都放在漂移地窟上了……你來看這。」

他忘了丁玉蝶不需要放大鏡,徑直塞給他:「喏,就這。」

丁玉蝶就著放大鏡看。

下頭是一個碩大手印,邊上一行小字寫:易寶全,禮金八百。

這是什麼意思?丁玉蝶一頭霧水。

丁海金解釋:「我問過易雲巧了,她說易寶全不識字,參加她婚禮,送禮金的時候簽不了名,只好由別人代寫,自己只摁了個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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