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第二章 易颯

作為一個「國際」包租婆,易颯對自己各地的包租賬目都門兒清,她有個小本子,租戶的各項信息都記得清楚,還有一欄叫「評價」——人看人,幾次下來,總有個大致定性、基礎打分,比如裡頭有些人的評價是「老實、實在」,有些人是「木訥,死幹活」,還有些人是「老賴」。

蘇卡就是個徹頭徹尾老賴。

長了張極憨厚的臉,卻有顆賊油滑的心,她來過這村子三次了,沒收到過他的租,他的眼淚說來就來,總有大把理由:叔叔死了,手腕摔折了(說這話的時候手上真纏著紗布),被人搶劫了(還仰起脖子給她看頸上大片的擦痕)。

易颯從側面了解到,他叔叔是死了,十多年前的事了,手腕沒折,只是包了塊紗布給她看的,至於脖子上的擦痕,是去金邊找小姐,完事了不想給錢,跟人廝打時摔倒所致。

他媽的是不是當她蠢?她一個要死的人了,什麼妖魔鬼怪沒見過,在她面前搞這套!

所以這一趟來,她把蘇卡罵了個狗血淋頭,罵得村裡人聚在一旁圍觀,蘇卡抱著腦袋蹲在地上抹一把眼淚甩一把鼻涕嗷嗷哭。

易颯懂的高棉語其實也有限,罵著罵著還是說文順口,反正大家也聽不懂,她想到什麼罵什麼。

——就你等錢用,我不等錢用嗎,我也窮啊。

其實她不窮。

——人人都像你這樣,賴著拖著不還錢,我將來靠什麼養老?

其實她覺得自己沒將來,也沒「老」可養,純粹發泄出來解氣。

她是罵爽了,也罵懵了一圈人,村裡人只隱約了解是蘇卡欠債,面面相覷之後,三三兩兩離開,又陸陸續續來,手裡都拿著東西,有蠟燭、肥皂、做衣服的布、包菜、肥皂,還有人家裡實在窘迫,只拿得出來一把小蔥。

易颯知道這兒的習慣,屬於舉全村之力,幫蘇卡還債,但憑什麼集一村老實人之力,為一個油滑混混倒貼呢,再說了,她收一堆這東西回去幹嘛呢。

實在沒辦法,易颯只好吼了句:「不要了,都不要了。」

順勢上去狠踹了兩腳蘇卡,蘇卡知道這筆賬就此黃了,被踹也開心,還跟她「thank 欲」。

易颯挺喪氣的,覺得自己是鎩羽而歸,又覺得時間寶貴,也不值得浪費在跟這種人置氣上,於是轉身往河邊走——這一趟,她是開船來的,烏鬼正立在船舷上,氣定神閑看這場鬧劇。

剛走了沒兩步,有三兩老年村人拉著蘇卡當翻譯趕上,比比劃劃說了一通,蘇卡的自我調節能力真不是蓋的,居然已經面色如常,解釋說大家挺感謝她的,想留她吃飯。

吃什麼吃啊,這麼個窮村子,料想吃的也難以下咽,易颯想也不想就回絕了,蘇卡跟那兩個人說了幾句之後,繼續堅持:「是喜事,有外來人會更熱鬧。」

易颯隨口問了句:「什麼喜事?」

「有人結婚呢。」

「今天?」

「就今晚。」

鬼使神差般的,易颯同意了。

半是因為好奇:今晚就結婚,她居然看不出任何喜慶的痕迹。

半是因為……

她挺喜歡看人結婚的,覺得喜慶、也福氣,像看人穿華美的衣裳,雖然這衣裳並不在她身上閃亮,但只看看,就已經覺得挺開心了。

晚間,氣氛終於稍稍熱鬧,按理,柬埔寨的婚慶是要延續三天的,但因為村子窮,一切從簡,所以只保留了最基本的儀式。

小孩兒們愛看熱鬧,一個個都擠在了最前面,易颯只遠遠站開了看。

新郎二十來歲,個子不高,又黑又憨,背著席子、被褥,手拎盆罐,傻笑個不停——這裡時興男人「嫁」進女家,他也沒什麼家當,一收一裹,全在背上了。

過了會,新娘在鼓雜訊中被請出來,舉行「拴線儀式」,有點像中國的拴紅線,新郎新娘都雙手合十,幾個老人把兩三根絲線一圈圈纏繞在兩人手腕上。

大概寓意著從此之後兩個人就聯接為一體了吧。

儀式簡陋,新郎不帥,新娘也不美,器物陳設也窮酸,但易颯就是打心眼裡覺得,一切都太好了。

喜宴時,新人過來敬酒,易颯才想起沒給賀禮,趕緊翻出錢包,能抽的鈔都給出去了,給完了又覺得自己傻:明明是來要債的,要到錢包空癟,也是沒誰了。

蘇卡端了個餐盤湊到她身邊,一邊拿手指撮飯吃一邊跟她聊天:全村就他能勉強跟她溝通,不能讓客人覺得受了冷落。

聊的也應景。

蘇卡:「你結婚了嗎?」

易颯:「沒。」

蘇卡一副很關心的樣子:「你也應該結婚了,我們這裡,女孩子過十五歲就能結婚了。」

內心裡,他覺得易颯嫁不出去了:他從來沒見過比她脾氣更差的女人,彷彿天生的黑臉,雙方建立債務關係以來,蘇卡從沒見易颯對他笑過,除了冷笑。

果然,易颯又冷笑了,那表情應該是在說:關你屁事。

蘇卡並不知情識趣:「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啊,我可以給你介紹介紹。」

你介紹?就你那蛇鼠一窩的朋友圈子,能給我介紹什麼樣的?

易颯想嗆他兩句,但也不知道為什麼,話一出口,居然真的在認真回答:「高一點的,白的。」

蘇卡臉色一沉,狠瞪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易颯莫名其妙,半天才反應過來,蘇卡大概以為她在故意揶揄他:柬埔寨是熱帶國家,男女身材普遍中等,這村子又是漁村,村裡人日日近水勞作,膚色大多黝黑。

她要「高的、白的」,像是存心挑釁。

易颯悻悻的。

難道怪她嗎?她也只是說了真話而已。

晚上,易颯被請進高腳樓留宿。

房間也簡陋,只一張床而已,床頭上方恰好釘了鐵釘,倒省了她不少事——她從水鬼袋裡掏出一截結好的、有鬆緊繩圈的掛繩繞上去,又回頭吩咐烏鬼:「你警醒一點,我讓你進屋睡覺,不是讓你享福的,是讓你做事的,懂嗎?」

烏鬼脖子伸得老長,兩隻小燈泡一樣的眼睛凜凜的,有那麼一瞬間,易颯幾乎都要以為它聽懂了——然而過了會,它又轉頭看別處了。

易颯嘆了口氣,有靈性的動物還是難找,她不喜歡貓貓狗狗的,聽說雞不錯,智商好像比人類幼童還要高,但她常在水上混,帶只雞,都不夠淹死的。

只好跟烏鬼互相湊合、互做臨終關懷了。

她吹熄蠟燭,慢慢躺下去,先在頸後墊了塊毛巾,又將手腕套進繩圈裡:這一套都是為了預防,預防傷口會莫名其妙流血,也預防自己會失去神智、半夜從床上坐起來,像易蕭那樣拿刀子自傷什麼的——繩圈越拉越緊,會阻礙她行動,烏鬼好歹是個活物,聽到動靜過來一推一拱,都有助於她儘快清醒過來。

一個人過活,沒人相幫,總得想方設法,自己為自己創造便利,開始也覺得麻煩,但不做不知道人的適應性有多強,習慣了就好了。

她在黑暗中躺了會,婚禮的喜慶氣氛好像還沒散,還在溽熱的空氣中發酵。

易颯轉頭看床邊。

一年多了,這個習慣總改不過來,總會在沒有光的夜裡、臨睡前,想起宗杭。

自兩人真正有交集以來,他總是跟著她住一間房:有多餘的床就睡床,沒床就窩沙發,再不濟在她床邊打地鋪。

而且他是多話的,熄燈後,總會拽著她說兩句,她多半時間沒好氣,他像使勁要冒頭的小地鼠,她就像捶下去的橡皮鎚子,定要捶得他不做聲了,安靜的睡眠才真正開始。

但現在,每一天都安靜,她有時寂寞,就拽著烏鬼說話,巴拉巴拉講完,覺得心裡空蕩蕩的,還不如不講。

月光從窗戶里透進來,恰照在那一片床側。

床前明月光。

易颯笑了笑,轉身側向里:這一年不好不壞,不驚也不喜,她並不像那些生命時日進入倒數的人一樣,要緊攥最後的激情做不一樣的事、看不一樣的風景、放不一樣的光——她還是那麼過,沿著大河,該收租收租,有感興趣的新業務就繼續投,好像自己還有大把辰光,一切都不曾變過。

……

睡得迷迷糊糊間,電話忽然響了。

易颯惺忪著睡眼掀開手機看,丁玉蝶打的,視頻電話邀約。

易颯撳了接受,說了句:「你先等會啊。」

她打著呵欠解開繩套,兩手搓了搓面頰醒神,這才起身點上蠟燭,坐到地下,又把手機屏幕擺正角度。

烏鬼挺警醒的,毛都奓起來了,表現不錯。

屏幕上,丁玉蝶目光獃滯,穿厚厚風雪衣,兩頰凍得通紅,眉毛和邊沿的頭髮上都是雪。

反觀自己,穿松垮弔帶,後背燥熱得生汗,屏幕兩頭,兩個世界。

易颯說:「你又在三江源呢。」

丁玉蝶聲音都耷拉下來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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